李纯对着身边的宰相抱怨,宰相则答道,在不能判断真假的情况下,对于灾祸应该宁信其有。万一是真的,百姓就能以此求活,就算是假的,朝廷也不过损失一些钱粮而已。
史书记载这个故事,大概是为了体现皇帝的勤政爱民。
但雁来只看到了管理的混乱。
宰相明显是在诡辩,身为主管者没有核实下面报上来的消息,本来是失职,结果被他这么一说,倒成了体恤百姓了。
然而李纯因为立了善于纳谏的人设,再加上身为皇帝没法亲自去当地考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说法。
而雁来,随时都能走出去,看到真实的世界。
雁来在一天之内将整个大唐的东西南北都逛了逛,虽然是走马观花,但是也对具体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盐运的重点只在江淮一带,因为对偌大的大唐来说,能吃到海盐的其实也只有东南各地,其他地方更多还是吃湖盐、井盐。
所以地方不同,当地的盐市情况也大不相同。
但总体来说吃盐都挺难的。
而且并不是像雁来想象的,越是穷困的地方越难——穷困的地方当然很难,毕竟连游商都很长时间才去一次,但就算是在扬州这种紧邻海盐产地,又繁华富庶的大都市,盐价也并不低,私盐同样猖獗。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养蚕的人穿不上绫罗绸缎,种地的人吃不上大米白面,煮盐的人当然也吃不上精细好盐。
那些都是要拿去交税、换钱的。
“我决定了。”这天晚上,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的雁来站在郝主任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要把更先进的制盐法直接交给朝廷。”
“做好事不留名?”郝主任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选择,笑着调侃道。
雁来纠正道,“做好事是做好事,名还是要留的。”
她相信,不需要特地去宣扬,大家也都会知道,这新的制盐法是天兵拿出来的。百姓的感激会向着朝廷,也绝不会忘记玩家。
说笑完了,郝主任也认真地分析道,“其实这样也好,朝廷里还是有真心想做实事的人的,借着这个机会,也可以筛选出一批可用之人,将来……”
将来雁来肯定用得上,不过这话现在不用明说。
其实如果彻底撇开朝廷,这事也很容易。反正她们晒自己的盐、卖自己的盐就完事了,等官盐被冲击到维持不下去,彻底垮掉,她们就能自己来制定规则了。可是这样一来,中间势必会有一段时间的动荡。
反倒是现在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有天兵从旁监督,不用担心新式制盐法带来的利益没法落到普通百姓身上。
至于玩家,虽然损失了一点利益,但是在游戏里,大家在意的本来也不是金钱上的得失,他们想赚钱有的是办法,更看重的是切实地给游戏世界带来改变、让更多人的生活变得更好的成就感。
在整件事里,朝廷获得了钱,百姓能吃上盐,玩家得到了成就感,雁来则是收获了人心。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虽然李纯并不这么认为。
……
玩家的效率一直很高,雁来这边做出决定,当天制盐相关的资料和奏折就都被送到了李纯的案上。
李纯最近的情况还是没有什么好转。
但他对处理政务的热情,反倒是越发高涨。
大概在当下这种窘境里,这是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依然是个能掌控一切的皇帝的事。
不过,他的精神确实大不如生病之前了,所以也免不了让身边的内侍帮忙念奏折甚至批奏折。
为了避免这些人揽权和搞事,李纯干脆每隔几天就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上一批。然后他奇异地发现,虽然每天守着自己的都是不太熟悉的人,但他反而感觉更安全了。
毕竟如此频繁且随机的调换,就算真有人想收买,也不知道该买谁。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这些人都不甚明白他的脾气,伺候起来自然也没那么令人满意,但李纯反而更有安全感。
像俱文珍那样处处周全圆融的人,才真要小心。
是的,包括俱文珍本人在内,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皇帝正在疏远他。
不过这并没有在宫里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皇帝现在谁都不宠幸,其他人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根本没机会。
何况俱文珍办事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李纯依旧要用他的察事院来掌控皇宫内外,打探天兵的消息。
总之,虽然经过了一番小小的动荡,但李纯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安全的环境,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然后李纯就看到了枢密院送来的、雁来的新奏折。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他精心营造的、异常牢固的庇护所,似乎就被震了一下,似乎没那么安全了。
再看到那厚厚的一摞资料,李纯的感觉更加不妙。
天兵办事,向来是通知朝廷一声,这还是头一回送来这么多的文书,必定不是小事。
他先拿起了雁来的奏折,看完之后,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现在的李纯,正处在一种随时都能应激的状态里,雁来和玩家随便做点什么,他都要寝食难安,更何况这回是切切实实地要插手盐政?
看看她说得多好听,只是提供资料和方法,绝不干涉具体的执行,天兵也只起监督的作用!
监督和复核政务,那是御史这样的宪臣才有资格做的事。
御史官卑而位重,因为他们是代天子行事!现在雁来让天兵行使御史的指责,她以为她是谁,又把他这个皇帝当成了什么?
李纯眸光闪烁不定地盯着那一叠资料,简直恨不得将它们直接撕了烧了。
但是这没用,不说政事堂的宰相肯定已经看过了,就算没有,天兵也可以再送来新的。
况且李纯虽然不懂制盐,但也能看懂资料里的数据,对于这些新式制盐法可能带来的庞大利益,也不是完全不动心。
怎么就又是天兵拿出了这种好东西呢?
正当此时,有内侍来报,几位宰相在紫宸殿外求见。
李纯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外臣了,但这回显然是不见不行了。
普通的事务,都是早有定例的,平时李纯跟宰相和重臣们有商有量,那是他勤政,就算他懈怠了,不愿处理,宰相也能按照旧例处置。所以他还愿意批奏折,就算不见大臣,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像这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改革,不可能只靠批奏折来处理。
第234章 李纯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怕。
想到要去见朝臣,李纯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怕。
这个字跟皇帝实在不搭。
但事实就是如此,皇帝跟臣子、尤其是宰相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宰相是皇帝用来治理天下的人,所以相权本质是从皇权之中分出去的一部分。但这个部分,并不是固定的,当皇帝强势的时候,皇权会占上风,但宰相若是足够强力,也能压制皇帝。
正是因为这样,皇帝才要刻意扶持宦官,将另一部分权力分给家奴。
这样一来,皇帝就不用亲自上阵跟大臣博弈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文臣和宦官之间的裁判。
这就是帝王权术的核心——平衡。
在这一点上,李纯本来做得很好,他似乎天生就具有做皇帝的才能,再怎么强力、能干的臣子,也很难让他感受到威胁。
但天兵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的平衡,李纯也就没法继续做那个裁判了。
他必须要亲自下场。
失去了原本的优势,再加上身体出了问题,让李纯在面对自己的臣子时,已经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保持超然的姿态。
他会怕。
之前李纯始终不愿意正视这一点,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打造一个足够安全的堡垒,躲在里面就能万事大吉。但是天兵拿着锤子一敲,他的堡垒就摇摇欲坠,不得不睁开眼睛去面对一切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害怕。
要说是害怕几个臣子,也不尽然,应该说,李纯怕臣子们看出自己身上的异样,怕他们觉得现在的自己跟几年前的父亲一样。
但他也绝对不会像父亲那样,只有隔着帘子才敢召见大臣。
其实那道帘子一放,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急切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个眼熟的木盒。盒子里存放的,就是他还没有吃完的几粒金丹——李纯分了一半,跟道观里搜出来的原料、丹炉里刮出来的半成品一起,交给太医去研究,但还在手里留下了一半。
也许,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打开盒子,取出金丹吞服的时候,李纯的心情竟然很平静,全然不似第一次时,畏惧之中又夹杂着紧张、激动。
金丹生效很快,没多久,李纯就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开始活跃,身体也变得更加灵敏。他收起盒子,站起身走了两圈,发现腿脚灵便了,手也不抖了,那一点因为要见朝臣而生出的怕也已经烟消云散。
这种体验是如此令人沉醉,李纯甚至有些难以理解,自己怎么能忍到今天才服丹的?
李纯亲手推开门,走出待了十几天的蓬莱殿。
七月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似乎彻底驱散了这断时间以来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让他的脚步变得更加轻快。
……
听到皇帝召见,几位宰相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再见不到皇帝,他们这些重臣也不能坐视不理了,否则朝堂必然生乱。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天兵这封奏折来得很是时候。果然还得是天兵,消息一到,皇帝立刻就坐不住了。
其实他们也坐不住。
要不然也不会主动到紫宸殿外来等候了。
那些资料,交给枢密院送过来之前,几人都已经看过,对上面所写的晒盐法同样十分心动。
就算按照天兵给的数据再折半,最保守的估计,大唐的产盐量也能翻倍,就算不考虑盐税收入,至少也能让普通百姓都吃得起盐了。能做成此事,也算是他们没白登阁拜相一场。
相较于李纯的既心动又抗拒,几位宰相却是没什么需要纠结的。
雁来还是把人心想得太坏了,当然也可能是她退的这一步确实有点大,跟天兵一直以来咄咄逼人的形象不甚相符,反而让宰相们觉得,天兵明明可以自己办了这事,却还是交给朝廷来办,正是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的表现。
她既不打算跟朝廷对着干,彼此便没了矛盾。
至于李纯在意的监督问题,几人也不觉得有什么,身为宰臣的他们,本就要接受皇帝、宦官、言官乃至士林舆论的监督,再加一个天兵,也是理所当然。
不会有人真的觉得天兵给出了这么大的利益,会直接撒手不管吧?
真要是天兵撒手不管了,他们还不放心呢。
再好的政策,也要有人来贯彻执行,许多事情,不就坏在下头那些油滑的官吏手中吗?
所以,走进紫宸殿时,四人精神都颇为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