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通过百姓严选,或许比被记录在史书上更令人高兴。
不管怎么说,这股因为画像而掀起的热度,让咸安公主的故事真正走进了千家万户,而不再只是茶楼酒肆之间的传闻。
所以当咸安公主的灵柩抵达长安时,甚至都不需要玩家组织,听到消息的百姓就自发地出城迎接。
雁来上次来到长安,也有百姓出城迎接,但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骑在马上,看着远处人头攒动的景象,不由得想,这样的仪式,应该比当初她所承诺的更盛大,也更配得上咸安公主二十年的付出吧?
与这样的热情相比,城门处皇帝派遣来的宗室和文武官员,都显得像是添头了。
让雁来有些惊讶的是,李纯这回居然将三个年长的儿子都打发了过来,看来应该是放弃了用立储来做文章。
队伍进了城,百姓们一直将她们送到暂停灵柩的寺庙外,才缓缓散去。
灵柩安顿好之后,随行的人便陆续过来上香。
李宁将三炷香插在神主前,转过身,见雁来正站在一旁,忙低头叫道,“表姑。”
雁来打量了一下他,说,“你瘦了。”
李宁微微一笑。
雁来又说,“看来你不打算来找我?”
李宁并不惊讶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是笑道,“怎好给表姑添麻烦?我自己能应付。”
“好吧。”雁来叹了一口气。
李宁不由望了她一眼,说,“表姑是做大事的人,无需为这样的小事分神。”
“小事都做不好,怎么能做大事?”雁来反问。
李宁又笑了起来,雁来忽然意识到,他现在的情绪似乎比以前好了很多,也爱笑了。
她只好说,“如果觉得勉强的话,随时来找我。”
李宁点点头,躬身告辞。
雁来抬起眼,就见李宽和李宥不知已在后面站了多久。
李宽似乎有些怕雁来,对上她的视线,立刻一缩脖子,鹌鹑似的低头溜了。李宥则是另一个极端,正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一双灵活的眼睛转来转去。
雁来反而板起了脸,对熊孩子态度好了,他容易蹬鼻子上脸。
李宥倒是很会看人脸色,立刻就开始装乖,只是经验太少,装得完全不像,要走不走的,半晌还是忍不住问,“表姑,回鹘是什么样的?”
“你感兴趣的话,以后可以亲自去看看。”雁来说。
李宥眼睛一亮,“真的?”
雁来点头,“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到时候你不后悔就行了。
不过后悔也晚了,熊孩子就应该让他出去吃吃苦,接接地气,承受一下现实的毒打,才能学会做人。
……
当晚雁来就住在寺里,第二天一早,长安城里的亲旧们便都过来祭拜了。
不管雁来跟皇帝、天兵跟朝廷的关系有多微妙,但明面上,彼此仍然是一体的。
再说,人人都知道天兵记仇。
所以今天这种场合,自然人人都肯给面子,该来的人都来了,从早到晚寺门外的马车就没有少过,甚至一度排起了队。
雁来也就忙着待了一天的客。
不过就连她也没想到,来得最早的竟然是郭昕。
他在长安闲居之后,身上少了几分战场肃杀之气,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了。大抵因为没有烦心事,身体和精神看起来都好了很多。
这会儿,郭昕站在咸安公主的灵前,却是十分唏嘘。
他和咸安公主虽然素未谋面,却像是一对老战友,曾经一起为西域的局面付出过不少努力。
回想起来感觉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掐指一算,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
西域是幸运的,它等到了雁来。
可是咸安公主却留在了过去,没能看到这一天。
让人如何能不遗憾?
升平大长公主也来了。
同为大唐公主,她和咸安公主的命运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一个嫁入定难功臣郭子仪家,一生尊荣,一个和亲回鹘,作为小辈却走在了前面,死后才得以回到故土。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并没有找雁来说话,沉默地祭拜过后,就离开了。
不过最让雁来意外的客人,是吐蕃的使者。
虽然开放了秦州的互市,但大唐和吐蕃之间的来往并没有因此变多。尤其是在安西军收复于阗之后,彼此就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感。就连商队往来西域和秦州,也很少会进入沿路的城池。
雁来这一路回来,声势不小,吐蕃那边肯定会收到消息,不过居然会前来祭拜,确实让人意外。
或许也说明吐蕃人正在调整对天兵、对雁来、对大唐的态度。
这对雁来自然是好事。
宫里的人是下半晌才到的。
按理说,咸安公主是姑母,李纯应该亲自到场的。但他显然很不想跟雁来碰面,所以只派了人过来。
阵容倒是很庞大,宦官以俱文珍为首,朝臣以李吉甫为首,宗室则来了几位亲王。
可以说是把面子给足了。
而且还带来了李纯的圣旨,给予了一系列的加恩。其中有给咸安公主的,也有给雁来的。
雁来的加官进为检校兵部尚书,爵位没变,但增加了封户,不过最重要的一条,自然还是雁来改姓为李,并记入李氏宗谱之中。
今天之后,她就是李雁来了。
这事虽然早就已经说好,但直到今天才算是彻底定下,几位宗室亲王也是为此而来。他们回去之后就会开始走流程,等咸安公主下葬,雁来去谒过祖宗陵寝、拜过宗庙,便算是礼成。
大抵因为李纯不在,又是这样的场合,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气氛还算融洽。
就连俱文珍,面对雁来时也没什么战战兢兢的情绪。
虽然上回被针对的人其实是他,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那是做给皇帝看的。俱文珍对雁来没什么怨恨,雁来也不会在这时候针对他。
祭拜结束,雁来将这一行人送到寺门外。
上了马车,俱文珍回过身,看到仍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雁来,心下不由怅然若失。
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就觉得,那或许是对付雁来的最佳时机。其实就算当时动了手,胜负仍未可知,但错过了那个机会,就再也没有胜的可能了。
如今他们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让那一天来得更晚一些。
但究竟有没有用,就连俱文珍也说不清楚。
……
两位公主的陵寝,自然不像是帝王陵墓那样,需要耗时数年甚至数十年去营建,早就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玩家也参与到了建设工程之中,虽然主要是去了解古代陵墓的建筑流程。
所以第三天,咸安公主就下葬了。
——卫国公主的葬礼安排在后面几天,免得一直是咸安公主的陪衬。
灵柩从寺里出发,太常寺的官员在前方奏乐,高唱《薤露》,雁来捧灵走在灵柩前方,后面是随葬的一应器物。
出了寺门,就见街道两侧都搭了一排排的棚子。这是路祭,因为陵墓离城很远,很多人并不会去那边参与下葬仪式,所以就只在出殡时在路边设棚祭奠。
今日来路祭的,不只是皇亲权贵和朝廷百司,还有以王元宝为首的长安商人。
因为按照礼仪,他们是没资格进寺庙去灵堂前祭拜的,就只能在此路祭。
本来路祭一般是半里一棚,但因为人太多,棚子都挤在了一起,即便如此,也一直延绵到了长安城外。
另外还有连灵棚都搭不起的普通百姓,干脆买上一刀纸钱,在路边烧化。
据说连长安纸价都因此上涨了——这时的纸钱还不像后世专门用黄纸制作,而是黄白二色皆有,凿成铜钱字样,代表金银。而且因为民间传说纸质不同,纸钱也分优劣,所以用什么纸凿钱的都有。
伴随着焚烧的气味与青烟,队伍缓缓出了长安城。
雁来本以为到了这里,应该就会清静一些了,谁知城外更热闹——更多挤不进城里去的玩家都留在了这边,她们不仅搭了灵棚,准备了假花假果纸钱等物供奉,甚至还自费买了白麻布,缠在头上,为咸安公主戴孝。
祭拜结束,她们也没有直接散去,而是跟上了送葬的队伍,来到陵墓前。
大长公主仪同亲王,墓室的规模自然不小,附近还建了宫室,方便供奉和守陵,周围遍植松柏,山上树木苍翠,更显得此处幽深。
雁来之前就在论坛上看到过玩家发的照片,但真的到了这里,才感觉到了那种独属于墓地的沉肃感。
尤其是将灵柩送入墓室时,夏日的热度似乎都被阻隔在外,这里只有永恒的凄冷。
雁来亲手将一件件随葬品摆好。
没有太多贵重的金银物件,大都是咸安公主和原身的旧物,雁来特意从回鹘那边带回来的。
最后,雁来将自己穿越时原身带在身边,后来曾几度在关键时刻助她杀敌,最终被她用坏了的那把弓,轻轻放在了棺木旁。
她不能为原身营建一座坟茔,自己死后应该也不会葬在附近,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们作伴了。
最后被送进来的,是一方墓志铭。
是的,古代人的墓志铭并不是刻在墓碑上给人看的,而是跟主人一起埋葬在坟墓之中,向地下的人介绍死者的生平与事迹。
咸安公主的墓志铭,按照早前的约定,是请白居易写的。
一切都安顿好,人们退出墓室。
走到入口处,雁来回头望去,只能看到长长的、幽深的墓道,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里去,似乎真的连接了人世与幽冥。
诵读韩愈代写的祭文时,雁来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尽管咸安公主已经去世了很久,但似乎直到此刻,她们才真正道别了。
雁来往墓道里填了第一铲土,算是完成了她这具身体身为孝女的所有责任。
就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忽然鼻尖一酸,那从见到咸安公主在回鹘的墓地开始,就一直在酝酿的眼泪终于落下了。
雁来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今天的她是可以哭的,也是应该哭的。
于是她伏下身去,痛哭出声。
她这一哭,周围的玩家也不由受到感染,都跟着鼻尖发酸、眼圈发红,甚至还有人直接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