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麻痹感已经消失了,但是那种轻微的颤抖却始终没法消除,无论他怎么深呼吸都无济于事。
尽管只是一个微小的变化,李纯却因此而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恐惧。
他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了某种不可逆的变化,之后只会越来越严重,不可能再好转了。
这一刻,李纯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他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身,动作僵硬地一步步登上丹陛,走到御座前的样子。看到这样狼狈的皇帝,谁的心里能始终保持敬意呢?
他绝不愿意在群臣面前露出那样的丑态!
这时,梁守谦在殿门外出声道,“陛下,几位相公求见。”
李纯看着桌上的奏折,忽然意识到了不同。
要是在以前,几位宰相看到这封奏折,就会直接拿着它来求见了,毕竟是军国重事,不容耽误。但这一回,他们却是先让梁守谦将奏折送过来,然后才过来求见。
李纯又不傻,当然知道这是为了给他留出一段时间,让他做好准备。
为什么他需要时间来做好准备?
因为李纯中风的事,虽然没有明言,但在朝中已经是个半公开的秘密。
李纯不愿意朝臣们看到他发病时的狼狈模样,朝臣们其实也生怕会撞上皇帝发病的尴尬场面。
不如提前留出一点时间和空间,这样对双方都好。
然而这一点无声的、不可言说的体贴,却深深地刺痛了李纯——因为他是真的需要,因为直到此刻,他的左手仍然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还好不是惯用手,李纯试着将左手垂在身侧,宽大的衣袖放下去,遮住整条左臂,那颤抖就几乎看不见了。
应该能遮掩过去。
但一次能糊弄过去,难道每一次都能吗?
就在这时,李纯的视线倏然一顿,他看到了被放在一旁的木盒。
在李纯的视野里,那小小的盒子像是关着某种猛兽的所在,既让他畏惧,又情不自禁地对那种强大的力量心生向往。
良久,他终究还是伸出手,将盒子拿了过来。
盒子里关着的是猛兽,眼前的危险也迫在眉睫,他不得不将它放出来,赌自己能够降服这头猛兽,不会遭受反噬。
他一定可以的。
他可是天子,是帝王至尊,是天下共主。
李纯端起已经凉透的清水,将一枚金丹送入腹中的同时,也让一道凉意顺着喉咙流淌而下,冷得他打了个寒战。
第217章 “大唐可以送公主去和亲,却不愿册封公主之女为可汗吗?”
右手的颤抖停止了。
不仅如此,李纯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更活跃了,身体也变得有劲儿。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随着年纪增长,人的体力和精力就在逐年下降,尤其是过了三十岁之后,虽然在外人看来依旧能称得上春秋鼎盛,但李纯能感觉到,自己的精力已大不如前了。
可是现在,他却感觉像是回到了十几岁,生命力旺盛到几乎要溢出来。
这是太医院开的那些汤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虽然不常见太医,但平安脉还是要请的,药方也还是要开的。只是那些苦药汁子天天喝着,却几乎没什么用处。
也是因此,李纯对这金丹原本抱有不小的疑虑,只是想着“反正都试验过了,吃一颗总不会有大碍”的心态试一试,却不想效果竟如此令人惊喜。
这种从身体到精神全都充满力量的感觉,实在让人着迷。
李纯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甚至久违地生出了想要临幸后宫的兴致。
这一刻,他对天兵的畏惧似乎完全消失了,不如说,他心底还有一点隐秘的兴奋,要是真的还有天兵混进他的后宫里,他也不介意多添几个嫔妃。
天兵又如何?他是天子!
好在他还有最后一丝理智,知道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便强自按捺住了兴奋,吩咐道,“传召吧。”
听到他的声音,梁守谦轻轻松了一口气。
再耽搁一会儿,他就要直接进殿内查看了。不过既然皇帝开了口,那么这段时间他在殿内到底做了什么,就不是梁守谦该去探究的。
他在心中暗暗警醒,按照吩咐去宣召几位宰相。
一进紫宸殿,看到皇帝兴致勃勃地站在墙边,正在仰头查看挂在墙上的大唐疆域图,几位宰相都是一愣。
等到李纯转过头来,叫他们过去跟他一起看地图时,几人更是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这一刻的李纯,像极了刚刚登基时的模样,意气风发、雄心勃勃。自从天兵出现之后,朝臣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状态的皇帝了。
众人都有些唏嘘感慨。
但激动是没有的。
天下大势,如今已经很分明了,他们能做的事情也实在有限。
譬如今天这场议事,在几人看来,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其实没什么好商量的。
雁来这个回鹘可汗已经是事实,连回鹘各部都已经被她摆平,大唐这边不过是补一个程序罢了。
答应,那雁来就仍是大唐的忠臣,回鹘则不仅名义上是大唐的属国,甚至可以更进一步被纳入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派遣官员管理。
不答应……这个选项根本都不会出现在他们脑海里。
即便上溯到贞观时期,对回纥六府七州采取的也是羁縻自治的策略,如果真的能做到深入治理,那就是能并肩甚至超越太宗的功绩。虽说功劳都是雁来的,但既然以朝廷的名义去做,那就还是大唐的。
至于雁来的势力扩张可能带来的影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也不差这一次。
所以他们真正要商量的,是怎么把这件事办得体面一些,在道义和法理上确定朝廷的主导地位,而又不会引起天兵的不满。
要两者兼得,实在并不容易。
但不管怎么说,皇帝能打起精神来,作为侍奉他的臣子,至少压力总会小一些。
虽然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皇帝并没有变成几年前的他,已经发生的事、已经造成的改变,是不会消失的,所以皇帝一开口,就又是那个阴晴莫测、让群臣难以招架的皇帝。
他指着地图上属于回鹘的那一大片地方,问道,“诸位先生以为,趁此机会在回鹘设置郡县,将之纳入我大唐治下,可行否?”
要不是还记得这是在什么地方,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几位宰相简直想回答他:这事你问错人了,我们说了也不算啊!
好家伙,他们还在发愁如何将朝廷那四处漏风的面子给糊一糊,让它勉强能看,皇帝却是连里子都想要。
这时几人才意识到,皇帝重新燃起斗志,恐怕并不是好事。
当下这个局势,他要斗谁?他能斗谁?
这段时间皇帝虽然阴阳怪气、情绪莫测,甚至在对待官员、勋戚和藩镇时更加雷厉风行,但在天兵的事情上,却有种认命了的摆烂,只要宰相们的提议过得去,他就全都照准。
现在怎么又回到了刚接触天兵的时候,跃跃欲试想跟对方碰一碰?
李吉甫心里最苦。
因为他从头到尾经历了李纯的种种变化,好不容易跟皇帝磨合好了,形成了一定的默契,一转眼李纯又倒退回去了。
虽然心里想骂人,但面上还是要绷住的。
不知道李纯发什么疯,但是他应付不了的场面,总有人能应付,李吉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甩锅,“郭常侍奏折中也提到想要进京述职,兹事体大,陛下不如召她入京,详细商议?”
有本事你去当着她的面提。
反正大战之后,主将入京述职,其实也是惯例了。
本来是为了嘉奖将领,拉近君臣之间的距离,后来逐渐变成了皇家防范武将坐大的手段——趁这个机会,或是调换去一个地方去任职,或是直接把人留在长安,自然就能切断他们跟旧部的关系。
安史之乱后,藩镇几乎不再入京朝觐,就是防着这个。
但雁来显然不是一般的藩镇,李纯敢宣召,她肯定就敢来。
果然,即便是此刻踌躇满志,觉得“我又行了”的李纯,也暂时不想面对雁来,于是连忙道,“征战辛苦,何况回鹘那边想来也有很多事务等着处理,离不得人。朕便想着,不如朝廷先商量出各大致的章程,再告知她。”
大概李纯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很不靠谱,商量出章程容易,要让雁来和天兵认可难,这件事想撇开她们是不可能的。
所以停顿片刻,他还是道,“安西军不是派了使者过来吗?就让使者代她觐见吧。”
几位宰相交换了一个视线,都觉得这样也不错。
总之皇帝有什么都冲着天兵去,别为难他们就对了。
只有李吉甫心下暗暗纳罕,皇帝那副斗志还真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有心想做点什么。
但这种想法他又不是没有过,甚至也实践过,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的计谋和手腕也发挥不出来。在接二连三受了打击、折了面子之后,李纯才选择了躺平摆烂。
都是这一年多之内发生的事,总不至于现在就忘了教训吧?
这也太古怪了。
……
其实李纯平时连天兵的使者也不见,都是让政事堂和枢密院转达自己的意思。
上回还是为了要不要授予雁来幽州节度使的职位,见了郝主任,顺便被告知了世家豪族私底下挖墙脚的事。
所以这回来的还是郝主任。
——过来送奏折的当然不是她,但玩家就是这点方便,在知道皇帝要见人之后,立刻就换了她过来。
朝廷这边也没有意见。
虽说任何一个天兵应该都有办法将消息转达给雁来,但既然是代表她来跟朝廷谈判,那自然要派出身份足以匹配这份责任的人。
郝主任作为雁来幕僚团的总负责人,身上挂的是安西大都护府司马的职位。
虽然是纯粹的文职,品阶也略低于主管西域地方事务的长史唐一,但她是一直跟在雁来身边出谋划策、协调工作的,自然也是最能代表雁来对外的态度。
所以就算是当着皇帝的面,她说话也很不客气。
得知皇帝和宰相对册封雁来为回鹘可汗这一条有异议,便立刻道,“大唐可以送公主去和亲,却不愿册封公主之女为可汗吗?”
尽管李纯对于和亲是持反对态度的,从元和三年咸安公主病逝,到元和十五年李纯暴卒,十二年间确实没有提过和亲回鹘的事,但是听到这话,他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毕竟上一个送公主和亲的,就是他曾经一度很崇敬、视之为榜样的祖父德宗。
而那个被送去和亲的公主,就是雁来的母亲。
公主和亲,不管说得多好听,深究起来都是耻辱:不就是国家不够富裕、军队不够强大,不想打仗,才用和亲这种方式来安抚拉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