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良笑道,“今日下头还备了写用具,不便挪动,只好请大家屈尊往偏殿一观了。”
李纯来了兴致,“是什么用具?”
仇士良卖了个关子,“奴婢且先不说,大家到了地方,一看便知。”
李纯到了偏殿,就看到屋子已经清空了,只当中摆放着三个巨大的箱子。走进了一看,才发现箱子里山石、树木、流水都做得栩栩如生,甚至还有几个身着盔甲的小人站在里面。
“这是什么?”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才问道。
仇士良便说了店里出售的战场套装。
这游戏都已经在长安城风靡起来了,皇帝自然也必须要拥有。
不过店里卖的粗陋玩意儿,自然不能奉给换地,所以他买回来之后,就交给内廷的御用工匠们去琢磨,不仅更加精致美观,更重要的是做了等比例放大,能让皇帝看得更清楚。
“原来如此。”李纯恍然,“如此一看,确实一目了然。”
譬如其中一场,是玩家埋伏了回鹘大军。这就让人心下疑惑,怎么就知道回鹘大军一定会走这条路?但是如今有了沙盘,见周围皆是高山,巍峨耸立,只有中间一条谷道连通,那回鹘大军自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还有山势、水势、风势……这些都是有可能影响到布局和战果的因素。
李纯兴奋了一阵,想到这又是天兵的发明,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这也是天兵令他不满的地方之一,他们没有任何恭敬之心,有了好东西根本不会第一时间想着进上,倒是做成了人人都能用的玩意。
但时至今日,李纯也算是习惯了这种待遇。
而且根据察事院报上来的消息,天兵对雁来的恭敬之心也有限,很少会给她进献什么。
想了一回,他自己就放下了,拿了地图过来,一边听伎人说书,一边对着沙盘摆弄阵旗,很快就又兴致满满。
正好这时几位宰相过来求见。
李纯之前还想挑一个比较强势,能跟天兵对着干的宰相,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了。
裴垍中风之后,政事堂里只剩下李吉甫和武元衡两人,朝臣已经屡有劝谏,过完年之后,李纯就从没在漕运贿赂名单上的重臣里挑了两个上来,重新凑足了四人之数。
……
几位宰相是来送账本的。
抓到了王佖和窦缓之后,天兵顺藤摸瓜,已经把他们的家给抄了,找出了不少财务,账册自然是要送到长安来。
不愧是领了好几个州府的节度使,和节度使最信任重用的妻弟,两人捞钱的手笔可比李进贤厉害得多。
原本朝中还有几个替他们说好话的人,看到这些账本,也都闭了嘴。
李纯很讨厌天兵那种不给面子的做法,经常让他下不来台,但当被下了面子的人不是自己时,他又忍不住生出一种隐隐的快意。
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天兵能做了。
随便就去抄大臣的家,纵然是李纯这个皇帝,也不敢如此恣意行事,总要顾虑这个、顾虑那个。
可是天兵没有顾虑,他们不高兴了是真的直接掀桌子!
也是多亏了他们,若不然,他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张体面精美的桌子下面,是如此藏污纳垢、不堪入目。
但身为皇帝,李纯也有他能做的。
他直接将这基本账册对着几位宰相扔了出去。
“这就是我大唐的肱骨之臣!”他指着几人的鼻子骂道,“朕夜里多点几根蜡烛,宪臣便要上书劝谏,连收几千两的供奉也要看尔等的脸色。你们要朕做明君、仁君,朕都信了。结果呢?一个个倒是都在当地做起了土皇帝,府库里堆着金山银山,日子过得比朕还惬意!”
这种撒气的话,也只有身为皇帝的他说出来才有分量。
几位宰相连忙请罪,“臣等惶恐。”
“惶恐?只怕未必吧?”李纯冷笑,“听说王佖和窦缓皆对新政颇有怨言,怪朕挡了他们的财路。朕深为倚重的国之栋梁尚且如此,由是观之,恐怕在天下人心目之中,朕早已是千夫所指了吧?”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如刀,剐过每一个人的肌肤骨血,似乎能将他们心底那一点阴暗的念头也看得清楚明白。
皇帝说出了这等诛心之语,几位宰相也只能跪下道,“臣等万死。”
很好,没有否认。
李纯又开始头晕了。
他连忙坐下来,缓了缓才道,“我大唐方镇四十余,难道只有朔方、夏绥如此?查,都给朕查清楚!”
“这……陛下,若是彻查到底,恐怕人心震动,天下沸腾啊。”武元衡连忙道。
李纯抬眼盯着他,“事前政事堂一无所知,让朕一直被人蒙蔽也就罢了,如今事情已经揭开,你们还是不敢查,那朕要这政事堂何用?”
“天下沸腾?”李纯声音几乎有些尖锐了,“是天下地主豪右沸腾吧?朕要的就是人心震动!一想到国库每年掏空大半,养出来的这样的军队,而这样的军队居然是在为朕驻守边疆,朕夜里都不敢安寝!”
光凭这几句话,就足够让几位宰相以死谢罪了。
武元衡更是被皇帝的目光刺得深深伏下身去。
好在这时李纯又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晕眩,于是连忙深深吸气,平复情绪,没有再说话。
短暂的沉寂之后,李吉甫捡起地上散落的奏折,问道,“不知陛下想如何查?”
“让清税司、内卫和察事院一起去查。”
没让天兵去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李纯的语气过于平静,反而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又让他们心下不安。
但刚刚从御史中丞的职位上拜相的李夷简还是忍不住开口,“御史台身负监察之职,伏望陛下从中遴选耿介之辈,让他们同去清查此事。”
李纯想了想,道,“也罢,就依卿所奏。”
他一松口,气氛就没有那么紧绷了,众人都稍稍安心了一些。李纯又叫了起,见没有别的事,就让他们走了。
从紫宸殿里出来,四人沉默地走了一阵,武元衡才问,“李相公,此事当真要查下去吗?”
“现在不查,难道等天兵来查?”李吉甫反问。
武元衡无话可说。
众人又沉默下来,身为天子近臣,他们都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现在的皇帝越来越难应付了。
不是他变得有多么高深莫测,而是……情绪化。皇帝不再掩饰他的想法,对他们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想到什么更是必须要做,再不似初登基时善于纳谏。
侍奉这样一位帝王,又是当下这样的局势,实在不是易事。
……
让玩家失望的是,河东节度使范希朝虽然也出了兵,但领军的将领却很有眼色,并没有跟天兵发生冲突,眼看天兵能应付,就干脆利落地撤回去了。
听说这位上了年纪,虽然担任着朝廷的官职,却已经是半养老的状态了。之前天兵在河东做新活动,他也只当没看到。
不过只看他能让河东将领听令,就知道手段不俗。
另外振武军其实也派出了一支偏师,打算帮忙拦截前往太原的那一路回鹘大军,不过还没走到地方,听说天兵已经打完看,便直接打道回府。
搞得玩家还有点遗憾,因为领兵的是李光进和李光颜两兄弟,都是大唐比较有名的将军——虽然这时候他们还没有被赐姓,还叫阿跌光进和阿跌光颜。
“这个姓,是不是雁帅的亲戚啊?”有玩家忽然反应过来。
现在的回鹘王族,就是阿跌氏来着。
“好像是的。我看百科说他家世袭鸡田州刺史,这个鸡田州就在回鹘境内,是当年二凤驾幸灵州,回鹘各部纷纷来朝地方时候分封的六府七州之一。”
既然都是回鹘人,又是一个姓,那估摸着就是一家人。
不过从李世民那会儿到现在,都快二百年了,双方各自发展,血脉已经很远,也没什么往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玩家还是感觉很亲切,甚至有人专门去东受降城打卡,搞得两位将军一头雾水。
倒是张奉国很高兴,拍着兄弟俩的肩膀说,“坊间传说,能得天兵看重者,都是天赋异禀、有所作为之人。”不过,天兵之前看重的大都是文士、诗人,武将倒还是头一回。
老张也是个妙人,这不是中受降城的镇守使李进贤被天兵抓了,解送长安去了吗?他干脆就将光进光颜两兄弟打包送过来,让他们暂领这边的事务。
总体来说,大唐现在挺烂的,但也没有完全烂掉。
也是,后面还能再苟一百年呢。
就连黄巢起义都没能搞死它,最后还是出身草莽又混成了藩镇的朱温一通乱砍,砍光太监、砍光文臣,这才彻底断送了大唐基业。
“说起来,是不是少了一个人。”雁来翻看着玩家送来的战报,忍不住问。
“嗯?”
“西受降城。”雁来点了点地图,“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还真是。”郝主任看了一眼,立刻说,“我派人过去看看。”
外面已经在打仗了,西受降城的玩家当然待不住,早就都跑出来凑热闹了,还真没人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
雁来点点头,也没有多想,没想到玩家这回还真查出了一点东西。
驻守在西受降城的这位天德军使任迪简也是个妙人。
他本来只是天德军使李景略所辟的判官,但是因为李景略治军严苛,而任迪简十分宽和,所以军士都很爱戴他,以至于李景略去世之后,干脆直接推举他做统帅。
当时的监军宦官对此不满,干脆将任迪简软禁,结果被将士们救了出去,就此得到朝廷册封,做了天德军使。
按照史书记载,就在今年,朝廷久久无法平定河北的王承宗,义武节度使张茂昭心下惶恐,一连上了四封奏折请求朝廷派人接替他的职务,李纯就把任迪简丢过去了。
结果张茂昭一走,下属杨伯玉就发动叛乱,囚禁任迪简。没多久杨伯玉被杀死,任迪简复位。
但很快张佐元又发动叛乱,再次囚禁了任迪简,任迪简表示,你放了我,我给朝廷上折子辞职,张佐元同意了,结果没两天就被任迪简带人干掉。当时地方府库空虚,任迪简干脆跟士兵们同吃同住,这才彻底平定了义武军。
这履历也堪称传奇了。
毕竟这时候的藩镇叛乱,你杀我我杀你才是家常便饭,但没有一个人选择杀死任迪简。
这一回,其他方镇纷纷按捺不住出兵的时候,也只有任迪简巍然不动。理由都是现成的,他们要防备城外不远处驻扎的那支来完成绢马贸易的回鹘军队。
但其实,那支回鹘大军早就已经拔营回程了。
“什么时候的事?”雁来惊讶。
“差不多就是回鹘大军抵达中受降城的前两天。”郝主任的表情很精彩,“因为走得匆忙,带来交易的马匹留下了很多,已经被天德军接收了。”
雁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说,“所以,是回鹘大军一出发,就有人同时去给那位瓦莫斯将军报信了?”
郝主任点头,“应该是。”
要不然,也不能这么及时。
“等等——”雁来突然反应过来了,“回鹘这回出动了将近十万大军,现在牙帐应该没什么人了吧?那个瓦莫斯将军这会儿回去,总不会是一片好心,要回去保护可汗吧?”
这么一想,雁来整个人都清醒了。
好家伙,这回鹘个个都是人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