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这件事上,李绛发现,皇帝的想法已经开始转变了。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变化源自何处。
这让李绛心下有些不安。
但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算再劝谏,多半也是“帝不听”。皇帝到底是皇帝,一旦他下定决心摆烂,做臣子的就会彻底陷入被动。
李绛只得重新提起了笔。
很快诏书写罢,李绛等墨渍略干,便将它捧到皇帝面前呈上。
李纯看了一遍,扬声叫来梁守谦,让他去颁诏。
李绛闻言微微抿唇,好歹忍住了没有开口。之前就算是“内制”,皇帝也大都会送中书门下审议,但现在让宦官直接颁诏,就是要跳过这一步了。
虽然规矩上能说得通,或者说当皇帝不讲规矩时,皇帝就是规矩,但这无疑是个很坏的信号。
梁守谦领命而去,但很快又回来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李绛一样,第一时间察觉到皇帝态度上的变化,所以中书门下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了这道诏书。
“是谁首倡?”李纯问。
梁守谦说了一个给事中的名字。
李纯便转头对李绛道,“拟旨,将此人流放岭南。”
“陛下,这……”
皇帝加重了语气,“即刻拟来。”
李绛深吸一口气,但还是道,“旬月之间便贬谪数位近臣,臣恐人心摇荡,惶惑不安。给事中本就是谏职,掌封驳之权,且此辈皆是骨鲠清介之辈,盖因身荷圣恩、不敢不报,因此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好一个骨鲠清介,好一个身荷圣恩!”李纯怒极反笑,“依朕看,都不过沽名钓誉罢了。”
这话说得太过诛心,李绛“扑通”一声跪下,不敢再劝。
一旁的梁守谦也跟着跪了。
李纯微微垂眸,神色莫测地打量着李绛。
他突然想起来,李绛也是出身赵郡李氏,同样隶属五姓七望“禁婚家”之一,跟李吉甫、李藩是同宗。
不算不知道,一算才发现朝中竟有那么多出身五姓七望的官员,而且有不少身居高官显职——虽然大唐以科举制代替了九品中正制,但知识本来就是奢侈品,世家大族凭借深厚的底蕴和强大的凝聚力,往往能够在朝中占据更多位置。
而他们显达之后,又怎会不为家族谋取好处?
大唐的科举,本来就更重士子的名声,而世家子弟在这方面可谓是得天独厚。
他们从小交往的是书香门第、进出的是王侯公府,家族中又有人在朝中援引,考进士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骨鲠清介,面对天兵时怎不见他们站出来仗义执言?是因为天兵真的会动手,而他这个皇帝反倒顾虑重重,对付不了他们吗?
劝谏他这个皇帝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大唐忠臣,仿佛他这个皇帝但凡有一点私心,都辜负了他们。可他们私底下的作为,又何曾真的有半点公心?
李纯最恨的是,这个事实居然还是天兵当着他的面揭开的。
但是一个皇帝真的有心,又怎么可能对付不了臣子?李纯其实也已经发现了对付他们的、最好用的武器。
杀人难免会群情激沸,但贬官就不同了。
至于人心摇荡?
这朝堂,人心早该摇荡一番了。
他倒要看看,自己的朝廷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李绛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皇帝的视线若有实质,针一般扎在他身上,让他在这个季节里竟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不由将头埋得更低。
到底是谁给了皇帝这么大的刺激?
好在下一瞬,就听到李纯开口,“拟旨吧。”
……
不出所料,两封奏折发出去,立刻在朝堂上引发了剧烈的反响,弹章如雪片般飞到李纯案上。
李纯面无表情地翻着这些奏折。不出所料,其中八成都是说他不该贬谪那个给事中,毕竟对方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职权。至于开洛阳宫给天兵办丽正书院修书,倒是议者寥寥。
就像是掀开了一层始终罩在眼前的薄纱,李纯忽然发现,朝中的争斗、倾轧,朝臣们口中那些义正言辞的大道理,忽然都变得清晰了。
譬如这些奏折,他们看似一片公心,既不忍那给事中一片中心被辜负,又不忍他这个皇帝的圣明被蒙蔽,所以明知道他不高兴也要谏言。但实际上呢?不过是怕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他想贬谁就贬谁,迟早贬到他们自己身上。
这朝廷纲纪,都是他们编出来束缚他的。
李纯终于意识到,自己手握的权力比他所以为的更有用。
就像是孩童拿到了一柄全天下最锋利的刀,李纯充满了好奇和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一试锋芒。
所以这一回宰相重臣集体请见时,他见了。
在他们迈步进入紫宸殿的瞬间,李纯的视线落在面前厚厚一摞的奏折上。
他就那么随意地从中抽出了一册,甚至都没有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只是等众人请安时,将它掷了下去,语气淡淡,“诸位先生都看看吧。”
居高临下,李纯能清晰地看到大臣们的表情,他们几乎是立刻紧张起来,开始传看那封奏折。
有好几个人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显然并没有看出这封奏折哪里有问题。但奇异的是,他们交换了几个眼神,小声议论两句之后,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统一了,然后有人出列,郑重其事、义正言辞地针对那封奏折里可能有问题的地方辩解。
这一幕实在太滑稽了,李纯没忍住,笑了出来。
说话的大臣一顿,其他人也都愣住,看着李纯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眼泪。
好半晌,李纯才收了笑,问道,“诸位先生也是为贬谪之事来的吧?人真是齐全啊。看来,贬了一个给事中,朕就变成了桀纣那样的昏君、暴君了,值得先生们这般大动干戈。”
众人一听这话,立刻呼啦啦跪了一片,“陛下这样说,臣等死无地矣!”
李纯却又忽然转了脸色,他站起身走过来,亲手挨个把人扶起,“先生们何须如此?尔等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朕自然深知。只是那厮可恶,朕实难容他。”
这一番连消带打,把众人都给整不会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唯唯。
像李吉甫这样敏锐的,已经发现皇帝身上发生的变化,可是又一时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感觉十分不妙。
而李纯已经十分自然地说起了另一件事,“先生们来得正好,朕有一件大事,要问诸位先生的意见。”
小试牛刀的效果比自己想的更好,李纯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他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示意宦官上来将那些奏折都拿走。
没有人再表示异议,都等着皇帝说出他的大事。
“已经八月了,今年夏税收得如何,可有奏报?”李纯问。
户部官员上前,表情凝重道,“已经陆续报上来了,情况不太好。”
李纯也不意外,大唐的税难收,也不是今年才有的事,每年都会有许多逋赋。但今年的夏税比往年都少,肯定不正常。毕竟那时候天兵抗税的消息尚未传到各处,按理说不会受影响。
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同样心知肚明的李纯也开口了,“怎么会这么少?今年不曾听说有地方受灾,不该如此。”
一听这话,就有好几个人开口,替下面的人辩解。
这个说各地年景不同,那个说地方上有多困难,还有说转运不易的,说藩镇跋扈的……好像大唐的朝廷在大唐的土地上收税,比三藏法师前往天竺取经还要艰难。
李纯默默听完,才道,“这税年年都收得这般困难,总不是长久之计,不知诸位先生可有什么法子?”
那自然是没有的。
真有好办法也不会到现在还是这样。
又或者说,再好的办法,执行下去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李纯便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先前天兵还提议过,让朕将成德租借给他们,他们会按年足额上税……”
不等他将话说完,众人已是面色大变,口中喊着“陛下不可”,已经做好了犯颜直谏的准备。
李纯笑道,“诸位先生放心,土地干系重大,每一寸都是将士们用血泪换来的,朕又岂会同意?只是感慨一句罢了,天兵的税,收起来倒是不难。”
这话实在不好听,但众人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今天的皇帝实在是太难琢磨了,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虽然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当那为了避免皇帝说出“不如让天兵来帮我们收税”这种话,众人纷纷表示会督促下面的人。
李纯心道天兵真是好用,才提了个话头,他们就都老实了。
但这究竟算不上是一件多让人高兴的事。
李纯想到这里,顿时也没了戏弄朝臣兴致,淡淡地叫了起,而后不再绕弯子,直接说出了正事,“夏税已经收完也就罢了,今年的秋税该怎么收,诸位先生可有章程?”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的表情统一成了凝重,因为这才是真正难办的事,所以明明早该商量了,却一直没人提。
现在皇帝开了口,办不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办了。
按照惯例,他们还是先诉了一下苦,说一下这件事究竟有多难的,这样之后再给出折中的办法,就会好接受一些。
当然,困难也是客观上存在的。
两税法之后,朝廷干的是量出为入的事,也就是说,先预估每年要花多少钱,再摊派下去。现在要少收税,那就只能缩减开支了,这里面的利益关系太复杂,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谁来干这件事,都会得罪全天下的官员,不说生前死后的骂名,就是自己的下场也是可以预见的。
商鞅车裂,晁错腰斩,自古以来,犯众怒者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所以众人诉苦也诉得真心实意。
李纯听得很认真,等诉苦环节结束,他便笑道,“连先生们都如此为难,可见此事当真不好办。朕欲发布诏书,广求朝野间的奇人异士,共商此大事,先生们以为如何?”
这突然的一招又将众人都打蒙了。
但苦是他们自己诉的,难办是他们自己说的,现在还能说什么?
只能“陛下圣明”了。
……
别说是朝臣了,就连雁来看到李纯这一系列的操作,也忍不住问郝主任,“你到底对皇帝做了什么?”
简直跟开光了一样。
郝主任很冤枉,“我说过的话,不都告诉你了吗?”
雁来还是不敢相信,“难不成还真是顿悟了?”
“那也不奇怪。”郝主任认真分析,“他是顺宗的长子,又娶了郭子仪的孙女,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从小接受的就是帝王教育,资质也不算平庸,又当了好几年皇帝,既有理论也有实践,有所领悟也正常。”
还有一点郝主任没说,那就是天兵的影响。
强大的敌人本来就能带来很强烈的压迫感,让人不得不求新求变,再加上天兵的行事也有很多可参考的地方,李纯当然也会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