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蜀中的时候,高泠搜集的诗集更多一些,别的书虽然也有,但占比不大。但这会儿,却是什么书都有了,装书的船只迅速膨胀到五只,而且看起来还远远不够。
挺好,大家都有这种积极性,什么样的书编不成?
高泠干脆将搜集和登记的工作交给当地人,自己则是跟薛涛一起去拜访当地的文学之士,请他们出山一起修书。
大部分名噪一方的文士,高泠其实都没听过,看他们的作品,也看不出特别好来。不过秉着宁抓错不放过的想法,但凡有人推荐,她就去拜访。
不过访着访着,她就想到了被贬到湖南的刘禹锡和柳宗元来了。
要说才华和名声,这两位肯定不输当世任何人,既然到了这里,连其他人都捞了,又怎么能忘了他们俩?
回去找出地图一看,刘禹锡的朗州居然距离江陵府这么近,那还等什么?
当天她就坐船到了朗州。
被贬谪之后,刘禹锡跟柳宗元在心境上相差无几,都是愁肠无限、悲愁惴栗、既怨且愤,不管再怎么开解自己,实际上都是无一日敢或忘。正是因为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相似的思想观念、相似的文学主张,两人才能成为生死相知的好友。
但是本质上,刘禹锡和柳宗元又是不一样的。
柳宗元的底色是悲观的,他一直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反复检讨、反复内耗,既想为自己申辩,又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唯有畅游山水之间,才能偶得一乐。
刘禹锡却是个斗士、愤青,身上有一种很强烈的“求异”的自信。不同俗流是他对自己的要求,被贬官反而肯定了他的与众不同,也就让他在心态上仍旧保持着一定的积极性。
所以在朗州期间,他写下了大量的寓言诗,或是自喻、或是讽刺,可以说是斗志昂扬。
要到二十年后,他回朝、再出、终于闲居东都时,才能以看尽沧海桑田的笔触,写出“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这样的句子。
现在,高泠得以领略了这位“大唐第一嘴强王者”的威力。
听完高泠的来意,他只问了一句,“可有朝廷诏命?”
高泠老实摇头,“没有。”
刘禹锡连眼皮也没抬,就道,“既是圣皇诏命将我贬谪至此,自然也该有诏命才能离开。修书之事,待阁下拿到了朝廷诏命再提吧。本官还有些闲事,恕不远送。”
第184章 天兵可太知道该怎么用朝廷的资源,去办他们自己的私事了。
“好吧。”碰了个钉子,高泠也不恼,她优雅起身,微微一笑,“很遗憾没能与刘先生合作,看来只能去永州请柳先生出山了。”
刘禹锡一秒抬头,“不许去!”
对上她的视线,刘禹锡立刻明白她是故意的,是对他之前那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态度的回击!
“为什么?”高泠笑得无辜极了,“你要等朝廷诏命,也许柳先生不想等呢?”
刘禹锡脸色变幻不定,但他还真不敢打包票说柳宗元也会拒绝。因为那个人太念别人的好,而且柳宗元一直想找点事做,不愿这般蹉跎年华,若她诚心去请,结果还真不好说。
“你们那位雁帅既然有通天之能,想来不至于连一封朝廷诏书都请不到吧?”片刻后他才说。
但话一出口他就心道不妙,因为这话听起来太勉强、太僵硬、太像是嘲讽了。
于是刘禹锡连忙补救,“咳,我的意思是……我等皆是罪臣,无诏不许擅离,否则岂不成了逃犯?阁下既然敬他重他,诚心求聘,要对他委以重任,又如何忍心让他成为不忠不孝、身份不明之人?”
看得出来,他很不适应说这种话。
要是为了自己,打死他都不会服软,但为了朋友,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来了。
高泠笑了一声,重新落座,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唉,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你之前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
刘禹锡:“……”
他忍。
“放轻松。”高泠适可而止,笑道,“不就是朝廷诏书嘛,等着。”
说着就打开了面板。
刘禹锡见她坐在原地,双目放空,似在神游天外,眉头动了动,不由暗暗留心。
过了一会儿,高泠的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好了,等着吧。”
“这就好了?”刘禹锡有些怀疑,“要等多久?”
“那可不好说,”高泠微微沉思,“不过只要皇帝肯配合,应该不会太久的。”
刘禹锡:“……”
他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好了就是好了,我怎知你不是在诳我?”
他倒是知晓天兵有特殊的沟通之法,能够迅速得到千里之外的消息,可是没有亲眼见到诏书,他要如何判断真伪?
“反诈意识还挺强。”高泠夸了一句,“放心吧,我还要搜集各种散落民间的诗歌、书籍,且得在江陵待上一段时间,保证等我们启程的时候,一定让你看到诏书。”
刘禹锡被她话中的自信所感染,虽然仍旧没有看到诏书,但其实已经信了七分。
在天兵各种混沌的名声里,“言而有信”算是不多的优点之一。
这么想着,他也跟薛涛一样,对于即将到来的编书工作,产生了一点主人翁的责任感,“说到搜集诗歌,在下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高泠这回没再说什么,一副全无芥蒂的样子,笑道,“正要请刘先生帮忙。”
……
玩家说很快就是很快,高泠这边一将消息上报,那边郝主任就告知了雁来。
雁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关注过跑去四川的高泠了,没想到她不仅把薛涛捞过来了,还想顺路拐走刘禹锡和柳宗元。
就……干得漂亮!
“不就是诏书嘛,让他等着。”这是雁来的原话,“先抓个幸运儿来帮忙写奏折,然后……你觉得派谁去送比较好?”
“我亲自走一趟吧。”郝主任想了想道。
雁来有些意外,“有必要吗?”
“虽然目前我们只是修书,但也可以不只是修书。”郝主任笑道,“既然要了朝廷诏命,那就索性把手续办得齐全一些。再说,我也有一些想法,顺便试一试。”
雁来听她说完,不由肃然起敬,“这样真的可以吗?”
“试试嘛。”郝主任笑道。
最后被请来写奏折的是孟郊。
他不惯庶务、更不懂官场人情世故,当年做溧阳县尉的时候,就天天骑着驴前往野外,徘徊赋诗,工作一概不理。县令看不过眼,干脆上奏州府,让小吏接管了他的工作,分走他一半的薪酬。等三年考满,他自然没机会迁转,只能收拾行李回家了。
虽然他对这个等了七八年才终于得授的官职并不满意,但之所以如此懈怠,主要是因为地方上的胥吏经常连起手来架空上官,操纵县中事务,孟郊既没有强硬的后台,自己又不懂这些,也没有得力的幕僚帮衬,哪里斗得过他们?
事情办不成,反而左支右绌、惹人嘲笑,他自然渐渐心灰意懒。
现在这个水陆转运从事是他的第二任官,恩主郑余庆看重的是他的诗才,对他的工作也没什么要求。自从去年冬天孟母生病之后,孟郊就不怎么去坐班了,所以诸人之中他最闲。
不过雁来找他,主要是想看看他能不能胜任这个笔杆子的工作。
虽说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纯粹地搞搞文学,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但偏偏这个时代,文学和政治密不可分,诗文写得最好的那一批人都想做官,孟郊也不例外。
好在词臣也是臣,而且是大唐最清要的官职,他要是能干,那就皆大欢喜。
孟郊一动笔,雁来就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无法适应工作了。
就算她没干过公务员,也知道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不是一回事,但孟郊显然没有这种认识。他的诗是什么样子,公文就是什么样子。写诗奇崛瘦硬,那叫风骨,但公文写成这样,总觉得是在挑衅所有阅读的人。
但放在这里竟意外地合适。
雁来之前已经展露过锋芒,这回也是去提过分要求的,所以文章不用写得太客气,冷硬一些反而效果更佳。
果然啊……再怎么冷门的人才,都总有适合他发挥的战场。
反倒是孟郊自己有些不安,“恐不可用,宜再召他人拟写。”
“我觉得挺好的,就用它了。”雁来安慰他,“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用不用是我要考虑的,不用担心。”
孟郊还想说什么,雁来已经拿起写好的奏章,递给郝主任,让她干正事去,自己则是拉着孟郊坐下,询问他编书的事宜。
果然,孟郊立刻就忘了奏折的事,注意力迅速转移。
……
虽然天兵的行动很自由,但是安西军的奏折还是会经过正规流程送上来的。
所以,当听说有天兵想要面奏时,新任的枢密副使梁守谦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想了想,干脆来找俱文珍商量。
俱文珍听说他来拜访,也松了一口气。
上回皇帝想换宰相,咨询过刘光琦,最后却没换成,反倒是李藩被长流岭南,刘光琦就病了。这个病真假参半,视皇帝的态度决定该不该好,但皇帝显然并不怎么想让他好起来,虽然并未批准刘光琦致仕的奏折,却提拔起来一个梁守谦。
虽然说的是让梁守谦暂代杂务,以便刘光琦能安心休养,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一休养,八成就不能再回来了。
不过这一点,俱文珍和刘光琦都有所预料。
皇帝想分权的心根本藏不住,他们作为姻亲和同乡,同掌机要、互通有无,自然是最该分的。只是两人都有拥立之功,再加上时局复杂,才没有轻动。这回他们搭了台阶,皇帝果然立刻就下了。
从俱文珍和刘光琦的角度,在这个时候激流勇退,也未必是坏事。
当然,退也不能全退,对宦官来说,如果在皇帝身边没了位置,在宫里也就没了位置,下场也不会有多好。所以像现在这样就不错,既配合皇帝的想法,达成他想要的结果,同时自己也可以缓缓抽身。
不过俱文珍在御前的时间少了,刘光琦换成梁守谦,确实有些不便。
他不打算跟对方走得太近,但也不想交恶。
如今梁守谦主动上门请教,释放善意,他自然要接着。
“既然人都已经来了,那自然要见的。”听完情况,俱文珍便直接道。
“但如此咄咄逼人,陛下会否不悦?”
俱文珍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气,“天兵咄咄逼人,也非止一日,咱们这个差事,可不好当啊!”
梁守谦本就是谨慎缜密的性子,骤居高位,也没有得意忘形,如今真正跟天兵接触,意识到自己以后的工作有多难做,就更没有半点自矜之心了,低头道,“还请俱公教我。”
俱文珍果然也不藏私,“你现在看天兵桀骜、咄咄逼人,却不知她们这还守着规矩哪!放心吧,便是陛下,也不会说什么的。毕竟……今日若拒了她,明日来的说不定就是那位雁帅本人了。”
长安城里就有一个传送点,所有人都知道。
那位雁帅也可以使用天兵的传送点,这一点该知道的人也知道。
毕竟人现在还在洛阳待着,也没有掩藏行踪的意思。
但是安西军的奏折还是走流程,她从来没有亲自跑到长安来办事,甚至经过长安的时候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算是她跟皇帝之间的默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若非必要,他们不会见面。
这对他们,对两边的臣子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