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纯略感疑惑。
到第三天,李纯有些坐不住了,以安西军办事效率来说,这么长时间没反应,很不正常。
在“负责传信的天兵玩忽职守”、“安西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暂时搁置”和“说不定正在暗地里密谋什么针对朝廷的招数”这三种可能之中,李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后一个。
他将俱文珍叫来,问道,“最近天兵可有什么异样?”
俱文珍天生就擅长搞情报工作,他那个目前还没有定名的大唐版东厂,如今已经很有模样了,至少长安城里的大小事情,都能随时侦测到。尤其是玩家,一边是俱文珍有意打探他们的消息,另一边是玩家没什么保密意识,他们的消息探听起来并不困难。
然而俱文珍的答案却注定要让李纯失望了,他道,“依旧与以往一般,并无异样。”
见李纯微微皱眉,俱文珍又问,“不知陛下想问的是哪一方面的消息?老奴这便令人留心。”
但李纯也不知道该留心什么样的消息,有些心烦意乱地道,“河北之事,天兵至今未曾上报,魏博和幽州的奏折朕都已命人抄送安西,她们却迟迟没有反应。”
俱文珍瞬间了然。
虽然跟到处跑的天兵比起来,雁来低调得简直有些过分,但是作为那场宫宴的亲历者和当事人,俱文珍和李纯或许是整个大唐最了解这位四镇节度使到底多没有恭顺之心的人。
什么天兵桀骜、不听教训,都只是托词,恐怕天兵所有的行动,背地里都有她的支持。
河北之事当然也不会例外。
既是她的安排,那朝廷问责,也是意料中的事。况且,要说她会害怕朝廷的责难,那也是笑话。
那么,这迟迟不做回应,就显得很有玄机了。
俱文珍立刻道,“老奴这就让人留意,只是……天兵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只会比旁人更清楚。若真是机密之事,恐怕不会让他们知晓。”
李纯也没有报太大的期望,道,“先盯着吧。”
“是。”俱文珍应声退下。
李纯注视着他的背影,眸光渐渐变得幽深。
这几日,他开始格外留心周围的人和事,并且不断设想,若是有人想害他,要如何做?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结论是,外人很难伤害到他,哪怕是天兵,除非豁出去了要跟朝廷撕破脸,否则想要悄无声息摸到他的住处来,也是有些难度的,但若是他身边的人想动手,或者愿意给外面的人提供便利,那就有太多的办法,而且每一种成功率都很高。
是啊,就连王承宗,已经跟天兵打起来了,最后也不是死在天兵手里的。
身边亲信之人动手,自是毫无防备。
他以前怎么会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处境如此危机四伏?
正想得出神,有内侍来报,说是内卫统领李炳求见,李纯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日没去过校场了。
一方面是因为忙,再加上心里存着事,没有那样的兴致,至于另一方面……
李炳进了紫宸殿,拜见过后,便迫不及待地道,“陛下,臣这两日发现了一个武学奇才,不仅天生神力,学习天赋也十分惊人!”
看到他满脸的喜色,李纯的心情越发复杂。
在将神策军严格筛选过一遍之后,李纯又亲自挑选了李炳这个远房宗亲来担任内卫统领——相较于宦官和武将,李纯觉得,在面对天兵的时候,李唐宗室会更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李炳虽然是宗亲,但跟皇帝这一支的关系已经很远了,家道也颇为中落,因此才会去神策军混饭吃。
不过他自幼酷爱武艺,虽然是混日子,但本事却没落下,就在第一批被选中的二百内卫之中。李纯看过家状,考察过品行之后,就把人提起来做了统领,李炳也一直十分勤勉认真。
因为神策军被淘汰得只剩下三千人了,为了补足一万之数,李纯就将选拔新人的活儿交给了他。
放在之前,听到李炳这么说,李纯必定十分欢喜。毕竟他刚刚还在担忧自己的安危,这就送来了一个天生神力的勇士。但现在,李纯一看到李炳,想到那还未组成的一万精锐禁军,就免不了会想到王承宗。
王承宗死了不要紧,他每年两千金的进奉岂不是也没了?
不止是这两千金,若是按照天兵那个减税法,收上来的钱粮能维持地方运转就不错了,不管是上供国库的部分,还是给他这个皇帝的进奉,恐怕都要停了。
现在是河北,河北本来就不给国库交税,也就罢了,可是以后呢?
天兵不会总是只在河北活动,到时候,朝廷又当如何是好?
李纯越想越远,越想越忧虑,已经忘了殿内其他人。李炳和传信的内侍也不敢打扰他,只能低眉敛目,安静侍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视线落在李炳身上。
李炳被他一看,“砰”的一声跪下了,“臣搅扰陛下,罪该万死。”
“不关你的事。”李纯站起身道,“走吧,去瞧瞧那个天生神力的勇士。”
钱的事情之后再说,但他确实很需要这样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当然,现在的李纯也无法完全相信别人,尤其是这种身怀武艺之人,不过他身边也不会只留一人,身为主上,只需以权术让他们互相制衡。
想到制衡,李纯的心思又飘了一瞬。
出门的时候,视线落在躬身行礼的内侍身上,他脚步忽然一顿,道,“今日没有其他人在,你就跟着吧。”
“是。”内侍大喜,连忙小步跟上。
李纯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怎么是你在这里?”
他记得这个叫仇士良的内侍。
当年李诵还是太子时,此人就已经在东宫侍奉了,李纯对他还算熟悉,登基之后,对潜邸旧人也都有封赏。不过上面还有诸多大宦官,寻常近身侍奉的事也轮不到他。
但以前吐突承璀在的时候,偶尔还能见到,去年以来,似乎就少见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俱文珍取代了吐突承璀的位置,原本跟着他的人自然都失了势。
但今日他怎么又冒出来了?
仇士良仿佛完全没察觉到皇帝的试探,笑道,“今日本是俱中尉当值,方才传信说是陛下有吩咐,要出宫办事,把人都带走了,叫内侍省补人过来。其他人各有差事,就奴婢闲着。”
李纯便问,“怎么就你闲着?”
仇士良道,“奴婢现今管着内外五坊使。”
李纯一听,也很尴尬。
内外五坊使,对宦官来说,本来是炙手可热的差事,因为他们专门负责为皇帝驯养打猎所用的鹰犬。宦官虽贱,御鸟和御犬却是十分要紧的,所以他们往往牵狗擎鸟,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借故找事,索要钱财,是人人畏惧的一霸。
当年永贞革新要革的,也有他们一份。
李纯上位后将五坊恢复,在五坊当差的宦官自然就又抖起来了。
但那都是天兵出现之前的老黄历了。
自从天兵管起了长安城的治安,最先倒霉的除了横行无忌的权贵子弟,就是这帮五坊小儿,如今一个个都老老实实猫在御苑里不敢出门呢。
李纯这个皇帝更是再没有过出门游猎的兴致,如今一门心思都在训练军队上。
俱文珍将仇士良打发去做内外五坊使,他能不闲吗?
“既是闲着,往后就到御前侍奉吧。”李纯淡淡道。
仇士良大喜,连忙跪下道,“奴婢谢陛下恩典!”
李纯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大步走在了前面。俱文珍本就是左军中尉,如今又负责探听消息的情报工作,还能干预朝政,他手中的权力已经太大了。
本该跟俱文珍分庭抗礼的右军中尉第五国珍,因为裁汰神策军一事,处境相当尴尬,李纯让李炳这个内卫统领去掌管神策军剩下的三千多人之后,他就上了好几次折子请求致仕。
也是时候调整宫中人事,达成新的制衡了。
于是等俱文珍出宫一趟回来,紫宸殿内不仅多了仇士良这个东宫旧人,还有两个铁塔般的壮汉——其中一个是李炳说的那个天生神力,名叫吴锋,另一个是李纯从之前的内卫里挑出来的,叫张志远,是勋贵出身。
听说这两人将会分领一百内卫,负责皇帝的贴身保护工作,俱文珍就笑道,“恭贺陛下得此良将。”
李纯见状,便又道,“第五国珍数次上书请求致仕,朕已准了。如今神策军人数不多,朕欲裁撤神策军,将剩下的人归属内卫,卿意如何?”
“陛下圣明,如此甚好。”俱文珍道,“老奴近来正觉诸事繁杂,难以兼顾。只是神策军除了护卫京师的这一支,还有不少驻守在关内各处,还需斟酌处置。”
李纯故意没说对他的处置,听他这时还能冷静分析,思虑周全,心下满意。
不怪他喜欢用俱文珍,对方的眼光、见识、能力和心性,都不是一般内侍能比。只是越如此,就越要限制他手中的权力。之前放权给他,也是为了对付天兵的权宜之计,但现在,李纯已经意识到,对付天兵注定是一项长期且艰难的工作,自然就要让事情回到正轨了。
他便说了自己对关内各处驻军的处置:暂且一切如旧,待京城的内卫整合完毕,形成了战斗力之后,再让他们去主持各处的改革,该裁的裁,该补的补。
宁可人数少一点,但李纯要的是能战斗的军队,而不是吃闲饭的废物。
俱文珍只默默听着。
既然已经撤了左军中尉的官职,以后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也不是他能置喙的。只是他心下却不免想着,也不知陛下有没有发现,他已经在天兵的倒逼之下,开始想方设法革除积弊了。
李纯讲完了自己的设想,见俱文珍还是一派沉静,这才笑道,“朕还要另设一察事院,负责缉查官员不法、监听天下消息,及时奏报以闻,这份重任,便交付与卿了。”
这个处置本就在俱文珍的预料之中。
甚至可以说,从皇帝亲自去神策军挑选了两百名亲卫的那一刻,俱文珍就已经想到会有这一天。
他躬下身,欣然领命。
李纯这才提到仇士良,第五国珍致仕,俱文珍又要负责察事院,御前自然也要添人了,皇帝亲自指定某一个人也很正常。
如此,李纯对皇宫内部的权力结构调整就基本完成了。
李纯很满意,俱文珍也很满意。
皇帝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但俱文珍一直以为是因为天兵带来的压力,直到三天前……
李纯没有想错,当时就侍立在一侧,而且心思敏细的刘光琦,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皇家中风的先例实在不少,刘光琦立刻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连忙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直到深夜,刘光琦才去找了老朋友俱文珍商议此事。
他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比起揽权,更多是想为后辈铺路,所以刘光琦选择跟老乡俱文珍结盟。他的大儿子现在就跟着俱文珍负责情报工作,关于宫中的局势变化,俱文珍也跟他透露过一些。
一旦意识到皇帝有中风的迹象,两人再去回想这几个月来皇帝的许多行动,一些不理解的地方就豁然开朗了。
现在的皇帝,对自身安危最为敏感,肯定不会乐见有人掌握太多权力。
俱文珍当机立断,暗地里稍微推了一把,明面上又全力配合,让李纯顺利完成了这一次权力调整。
……
洛阳城外,雁来远远望着不远处繁忙的渡口,对郝主任说,“回去的时候坐船吧,我还没坐过船呢。”
至少在游戏里没坐过。
骑马赶路的优点是快,缺点可就数不清了。
可惜她自从穿越之后,但凡出门,好像总是在赶路,自然也没法选择出行方式。
听到这个要求,郝主任不由一笑,“我倒是没问题,但你确定回去的时候不直接传送吗?”
雁来一拍脑门,“……忘了。”
没错,她们这回过来,就是来洛阳城开复活点的。
让李纯坐立不安的这三天,既不是天兵的效率变低了,也不是约稿和刊印需要太多时间,单纯只是雁来从长安日夜兼程赶到洛阳所需要的时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