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皎, 是吗?我现在用林天禄身上的留音海螺跟你说话……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是谁,我是苏蔼。两千多年前匆匆一见,我们未曾直接交谈, 没想到这次与你说话是在这种情况下……”
白皎的嘴角缓缓下垂,眼神好像被定住了, 整个人仿佛静止了一般。
苏蔼……对方之前不是控制了小蛮,在宿阳跟她说过一次话吗?为什么现在她现在表现得像是第一次跟她交谈一样。
还有林天禄呢, 他是否安全……
林天禄是个让她不省心的妖,食草妖类天生比较弱小,林天禄的神通也不是非常强劲, 也不知是肉太香了还是怎么回事, 其他食肉类的妖在靠近他的时候总会不自觉流口水……
为了避免妖族争斗,白皎只得把他调离。
鬼方是个好地方, 林天禄到了那里安全一点, 而他也非常能干,他依照白皎的命令,把鬼方搅得一团糟的同时又收拢了一点兵马。
也许是苏蔼早就猜到了她心中会怎么想,下一句话就是:“林天禄已经死了, 我占据了他的身体。”
……不意外的结果。白皎面沉似水。
但是占据了他的身体……不是控制身体……
“直到不久前,我才从天柱底下出来,出来后遇到了一只名叫白珠儿的妖,通过她了解了外面的事情, 然后发现有一个无名小贼冒充我的名头行事。对方顶替着我的名头和你作对,以狐祖的名义狐假虎威……你一定非常仇恨白小满吧?是不是已经认定他是我的下属了, 毕竟我们都是狐狸。但我要告诉你……他不是。”
“你也一定很疑惑,白小满到底隶属于哪方。猜猜吧……看能猜到吗?”
白皎的大脑嗡的一声巨响。
她顾不得思考其他的东西,全身心都被一个名字攥紧——白小满!
她曾经最疼爱的妖,她对这只小狐狸的宠爱超过了子邺,甚至也险些超过胡千面,他是她的第二个徒儿,她全心全意栽培的妖。
然而这样一个妖在关键时刻给了她沉痛一击。她曾经自我安慰,也自我说服,说不定白小满是被苏蔼控制的。
可是如今血淋淋的真相被揭开,苏蔼根本不认识白小满,她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出世,那白小满是怎么回事?他在为谁办事?!
白皎顺着苏蔼的话想了下去,她刻意给她留了思考的间隙,在这短暂的空档里,她沉默着,想到了至今还在自己肚子里也没办法炼化的孔朔,还重新思考了苏蔼最近才出世的话是否是真的……
她中过太多的算计,担心这也是敌人的一个圈套。
然而把所有妖族势力都想了一圈,甚至猜到了会不会还有别的妖圣逃脱了天柱这上面去,但是始终觉得站不住脚。
子翼的事情、小蛮的事情、胡千面和涂玉安的事情……这些妖的死亡在她脑海中盘旋。
最终一个无情的残酷的答案出现在了她的心里。
白小满和苏归一样,投靠了人族。
白皎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连带着孔朔似乎也不安分了起来,她分不清这疼痛到底是来自内心,还是来自腹部。
她发出分不清是暴怒还是痛呼的低吟,整只妖倒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着,五指抓住了自己的心口和腹部,指尖长出龙爪深深地嵌进了血肉之中。
剧烈的疼痛让她神思清明了一瞬,而让她脑子更清醒的是苏蔼的话。
“你应该能猜出来吧……那个白小满是人族的,白珠儿也那么猜。”苏蔼发出闷闷的笑声,似乎也觉得这样的答案过于荒诞,“我能跑出来,还要感谢孔朔,孔朔怀疑那个白小满并不是我的下属,我根本就没有出世,所以派来了白珠儿来到鬼方,检查天柱是否完好,结果我就这么出来了……”
白皎怔怔地听着,身体扭曲地躺倒在地上,没了任何动静。
“孔朔似乎可以附身带有孔雀印的妖,让自己的分魂在外面跑,你要提防他,他还控制着那个叫韩卢的犬妖和我谈判呢,要和我一起合力杀了你……我答应了,但恐怕没有办法完成了。”
韩卢……又是一个让她心痛的名字。
她在数月之前知道了韩卢的死讯,他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郑国。郑国是不是有敌人?白皎第一时间想到了白小满,怀疑是他流窜在外,也怀疑是苏蔼派他去了郑国。
她应该亲自过去探查一番,白小满显然不是一般的妖能够对付的,可是孔朔一直在作乱,她只能陷入沉睡闭关。
韩卢居然也背叛了,身上有孔雀印,说明他是孔朔的下属。
恍惚中,白皎听到孔朔在她的体内发出刺耳的大笑,她无暇顾及。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苏蔼的声音恍若恶鬼低语,“你一定猜不到人族的主事者是谁……是敛雨客吗?是也不是。是那个扯着我的狐狸皮当大旗的武国吗?没错……就是他们……准确地说,是武王。”
“我不确定到底是从哪一代武王开始谋划这些事情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此时人族绝对的领导和主事者,就是那个叫作商悯的人。如此有迷惑性的年龄,如此狡诈的手段,不禁让我怀疑她真的才十几岁吗?也许她是圣人转世,生而知之,否则无法解释她所做的事情。”
“同样的,白皎,我还可以告诉你,杀了武王可以延缓武国扫平天下重聚气运的脚步,但这并不绝对,因为大势已成!此时的武国汇集了各国人才,已经变成了正在运转的机关车,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你一定疑惑,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事情……因为我要死了。你杀了我的女儿,我深恨你。但是你我同为妖族,同样匍匐于世,妖与妖的恩怨,应当放在人与妖的恩怨之后。可惜我悟得太晚,仇恨也太深……我说这话当然不是想原谅你,我依然想置你于死地,但我也想看到有妖推翻天柱。”
“往日恩恩怨怨,我死之后应当都可消散,你没了一个敌人,应当贺喜,我没能手刃你,这是我的遗憾。若我的灵魄可以前往天上俯瞰这世间,我有两愿。要么看到天柱倒塌,要么让我看到你在奋力一搏后辉煌壮丽的失败。”
辉煌壮丽的失败……
白皎陷入了愣神状态。
她胸口和腹部的血洞愈合了,但是衣服上残留着血迹,她喜欢穿黑色的衣服,所以红色的血在上面并不显眼。
随着伤口的愈合,好像有什么东西停留在伤口里,给她带来了持续的灼痛。
居然被仇人鼓励了……
事到临头,走到了这一步了,真心支持她大业的居然会是她的敌人,与她有着杀亲之仇的仇人……
她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辉煌壮丽的失败。苏蔼也对她推翻天柱的行动持悲观态度吗?
白皎用手支撑着地面,勉强起身。
她的心脏仿佛已经不再跳动了,胸腔里面流淌的血液也不再温暖,流遍全身的是彻骨的寒。
白小满……韩卢……孔朔……人族!
以往经历的许多事情被整理成了明晰的线,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她终于想明白了。
她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得异常无力。
她曾经无限接近成功……那可能不算是成功,但那是她距离拖延人族大业最近的一次吧,那个曾被她杀死,然后又莫名其妙复活的女孩,商悯。
她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本来以为是被驱使和牺牲的无知孩童,没想到却是人族的主事者之一……这谁能想到?这怎么可能?
不过只有这似乎才能说明她为什么会被复活,因为她在人族之中有着近乎无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最让她心痛的就是白小满。
她本来以为隔了这么长时间再想起这个名字,心中应该毫无波澜了,但是事实并非这样,她的心仍然会痛,撕心裂肺。
与痛一起席卷全身的是被背叛的耻辱。
“小长虫……你要去武国吗?”孔朔低沉的声音在她腹部响起。
白皎一下子想起他可以利用孔雀印操控其他的妖,仍然可以在外界活动,她心中不由一阵翻腾。
“苏蔼真会给我找麻烦啊。”孔朔阴沉沉地说,“死到临头了,你们俩倒还惺惺相惜上了……无聊的理想。”
“不过,就这么去吗?这真不是个好主意啊,谁知道人族那边还有着什么底牌?你要是拿这件事情去询问你的首席幕僚柳怀信,他应该也不会让你去吧……”
“你竟然比我还在意我的性命。”白皎冷酷地看向自己腹部。
“毕竟咱们俩现在的小命连在一块儿了,我总要为我自己考虑。”孔朔懒洋洋地说。
随着互相吞噬的深入,他们两个的性命真正连接到了一起,等到再进一步,就看是孔雀压倒蛟血,还是蛟血压倒孔雀,最后的最后是灵魂,看谁先吃掉谁,谁先击溃谁。
孔朔的话的确让白皎冷静了一下。
她一步迈出,身形一转,化作一道黑烟消失了。
正在勤勤恳恳处理公务的柳怀信突然看到面前一片阴影投下,抬头一看,可把他吓了一跳。
“陛下!”他立刻起身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第360章
听完白皎讲述的事情, 柳怀信同样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太不可思议了,太离谱了,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原来这么一系列事情都是人族在背后推动, 而且幕后黑手之一甚至是这么小一个小孩儿。
他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习惯性捋胡子的手都停了。
白皎看了他一眼,没有催促, 而是独自走到一旁坐着。因为太累了,她又半靠着软垫, 眼神散漫,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她也确实没有精力多注意外界的事情了。
连得知白小满归属于哪一方势力后, 她内心愤怒与仇恨的火焰也只是燃烧了一瞬间,燃烧过后只剩下死寂,如同丰收之后被大火烧过的麦田。
那些感情她终究是付出了, 但是没能结出累累硕果。
那些恩怨仇恨她也都经历过了, 恨过了,也爱过了, 现在心中只剩下疲惫, 以及茫然。
她不应该茫然的,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可是她怎么会这么累,这么疲惫。明明习得了假寐术, 她根本就不需要睡觉,可是困倦还是如潮水一般蔓延了上来。
真想一睡不起啊。
在柳怀信思考的间隙,她居然歪在靠枕上睡着了。
柳怀信转过头,还要说些什么, 一下子却看到了白皎沉睡的面庞。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默默地回到了书桌后,批改着公务,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砚台里的墨都被蘸完了,他放下了毛笔,没有用墨锭子磨墨,怕吵醒陛下,慢慢地靠在椅子背上,发出了无声的喟叹。
真是累啊,太累太累了,也太难太难了……
阳光透过琉璃窗洒进了书房里,窗花映照在地上,那些花纹渐渐偏斜,太阳也沉沉落下,整个书房都暗了下来。
柳怀信的头垂着,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他惊悚地看到陛下正在他旁边站着查看他批改过的公文,也不知她醒了多久了。
她居然如此有耐心,没有叫醒他,甚至还等他睡醒。
柳怀信赶紧站了起来,低头道:“陛下睡着,臣不敢贸然打搅,没想到也睡着了……”
“无事。”白皎轻声道。
她放下公文,看着柳怀信:“那件事你有主意了吗?有什么建议给我。”
“陛下……其实陛下是想要去武国的吧,去杀那位武王。”也许是因为今天的气氛过于松弛了,柳怀信竟然发出了好奇的疑问,“陛下应该很愤怒,可是您为什么还是很平静地站在这里呢?陛下的定力,臣自愧不如。”
“因为我已经杀过她一次了,该释放的仇恨似乎都在那一次释放出去了……其实那一次我也不恨她。”白皎如此说。
柳怀信袖子中的手顿了一下,突然发出莫名其妙的感慨:“陛下成长了……与以前不同了……”
“成长了?”白皎没有因为这个词会感到冒犯。
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成长了。
诚然,获得成长的妖应该更能认清自己的内心,她是认清自己的内心了,然而随之而来的是疲惫,无与伦比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