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顾珩提着食盒而来,他先添了两盏灯,屋内明亮。而后在床榻支小桌,将一碟一碟小菜摆上,四荤两素,每碟菜分量不多。
他低眉敛目,行事流畅,不过几次,顾珩已然将此事做的得心应手。
孟跃夹了一块粉蒸排骨,排骨很嫩,入口化开,顾珩坐在床沿,手握镊子,剥新鲜核桃的外衣,玉石一样的手背下,青色脉络若隐若现,像连绵山脉里的蜿蜒溪流,绿意生机。
孟跃收回目光,多用了几块排骨,有些腻,又夹了两块青瓜。
她吃相斯文,速度却不慢,很快将饭菜用干净,十六皇子将一碟白胖润生的鲜核桃递至孟跃跟前,他收走碗碟。
孟跃神色不赞同:“你皇子之尊,不必如此。”
“我甘心情愿。”顾珩回的简洁,把孟跃噎了一下。
她与顾珩好话说过,却收效甚微,孟跃佯怒道:“男女有别,我不住此地,我要离去。”
顾珩把最后一个碟子放回食盒,擦过小桌,他坐在床沿用另一方干净手帕擦了擦手,看向孟跃,神情微妙,“你同我说男女有别?你我早同床共枕,你给我名分了?”
孟跃微愣:“什么?”
顾珩眼尾微扬,眼波流转,睨她一眼,又垂了目光,眉目间透出羞怯腼腆,“从前你抱着我睡的,你忘了。”
孟跃微微拧眉,仔细回忆一番,才从记忆里勉强寻到一个适配画面,她神情一言难尽,“那时你病了,年不过七岁。”
顾珩微笑,端方君子模样:“那又有什么区别?十岁的你是你,六岁的我也是我,本质是一样的。”
孟跃嘴角抽动,你六岁扮虎吓唬承元帝,那是父子玩笑。现在再试试?
她心知顾珩耍无赖,静默片刻,孟跃开口问:“你要如何才肯回中州?”
顾珩不语,他起身拨了拨炭火,令人更换香炉,还擦拭上了香几上的海棠红梅瓶,摆明非暴力不合作。
孟跃气乐了,她欲掀了床上小桌彰显怒火,目光触及小桌上白白胖胖的核桃仁,顾珩一瓣一瓣耐着性子给剥的。
孟跃将那碟核桃仁仔细放床头,又将小桌放床下,一抬头,顾珩回到床前,两人对视,孟跃气势全无。
孟跃:………
“要如厕?”顾珩口中询问,微微俯身,一只手搂住孟跃的背,一只手穿过孟跃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等一下。”孟跃忙不迭唤:“我没有要如厕。”
她是想小发雷霆,虚张声势气走顾珩。但是……
孟跃一脸懊恼,脸色红红白白变化,翻涌若云彩。顾珩心知肚明,俯首凑近她,暧昧低语:“你是想凶我?”
孟跃神情一滞。
顾珩眼里闪过一抹笑意,“你会打我?”
孟跃震惊,当即否认:“不,没有的事。”
顾珩点点头,“别太用力,否则皮肤会又红又肿,”他想象了一下,“像馒头一样,不好看。”
孟跃:??不好看?
顾珩将她放回床榻,掖好被子,末了,他握住孟跃的手,亲亲她的指尖。
十指连心,指尖传来温热濡湿的触感,孟跃被烫到般缩回手,整个人都热起来了,目光紧紧的盯着顾珩。
顾珩抱歉的笑笑,“是我冒昧了,恳求你的宽恕。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孟跃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顾珩给她设套,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对。只要回应他,两人就似调情一样。
顾珩没等到她回复,明显有些失望。
此时齐妈妈送来汤药,顾珩接过。屋外愈发暗了,黄白色的灯火照着顾珩如墨的发,灯影打在他的额间左颊,暖暖的一层光,像黄昏下的江面温柔。
随着他走动,面上的光影也跟着晃动,摇曳多情。
顾珩在床沿落座,耐心的搅动药汤,“我用指腹碰过,不烫了。”
孟跃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喝完她嘴里又被塞了一块蜜饯。
顾珩拿走空碗,“齐妈妈给你换药。”
他出屋避开,少顷屋内传来脚步声,不是顾珩又是谁。
“我看看你,与你知会一声,我就在隔壁屋子,你唤我,我就听得见。”
孟跃却在想顾珩住她隔壁,那她白日里听见的若隐若现的玉箫声是怎么回事。
屋内只留下一盏烛火,孟跃阖上眼歇息,只是这一觉并不安稳,梦里都是忧愁箫声,孟跃大步而行,用力拨开云雾,青山绿水显真颜,苍茂大树后越出一人,敛目轻抬,孟跃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冷淡清冷的眼。
顾珩。
孟跃刚要上前,锋利剑尖从后穿过顾珩的心脏,鲜血顺着剑槽汇聚成珠,滴答滴答没入草地。
眨眼之间,脚下血红一片。
顾珩身后越出一道高大身影,陌生又熟悉,笑望着她:“孟跃,好久不见。”
“不——”
孟跃睁开眼,床帐外暖灯依旧,不叫屋内漆黑一片,孟跃吐出一口气,才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她疲惫的用袖子擦擦额头,睡意全无,梦里情景历历在目,孟跃抚着心口,感觉心脏也跟着作疼。
如果顾珩迟迟不归,噩梦也会演变成现实。
孟跃眸光沉了沉,她知道顾珩为何不肯回中州,她也知道如何令顾珩回中州。
黑夜如潮水将这间屋子包裹,隔绝外界,孟跃这般捱到天明,眼下带了一层青影。
早饭后,孟跃向顾珩讨要她的佩剑,顾珩不疑有他,一边将剑还给孟跃,一边轻笑道:“你放心,你的东西,我总是保管的很……”
孟跃提剑下地,顾珩拦住她,“你这是作甚?
孟跃目光不闪不避,“昨夜我梦着你被六皇子刺死,惊醒后一片悲凉。我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但我不愿看着你去死而什么也不做。
“现下你要留在江南,自随你去,我走。”
顾珩眸中涌现痛色:“你在逼我。”
孟跃神情冷凝:“是你在逼我。”
顾珩看清她眼里的坚定,忽地生出“果然如此”之感,孟跃是这样的一个人,生有七窍玲珑心,冷心冷情,最快时间寻出最优解。
其实比起孟跃对付其他人,章利顺也好,他六皇兄也罢,孟跃对他甚至是温柔的。
“你不要动气。”顾珩服了软,试探着靠近孟跃右手中的长剑,等孟跃察觉不对时,顾珩空手握住剑刃,对准自己的心口。
孟跃梦中的惨景与现实在此刻交叠重合,只是刽子手变成了她。
一瞬间,孟跃感觉天地都静了,周遭的一切远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剑尖刺破顾珩温热的胸膛。
不——
她用尽全身气力收手,长剑应声落地,孟跃看着顾珩猩红的胸膛,又颤抖的握着他左手,掌心血肉外翻,鲜血如注。
“来人,叫大夫,快叫大夫!!”
孟跃扶着顾珩在榻上坐下,她双目含泪,看着顾珩苍白的面色,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顾珩,你真是好样的。”
顾珩虚弱一笑。
孟跃气的泪意憋回,大夫来时,看见顾珩的外伤愣了愣。
孟跃道:“先给他医治。”
幸甚孟跃阻止及时,剑尖只刺破顾珩胸膛处的一点皮肉,反而是顾珩握刃的左手更严重。
这一通折腾费了小半日光景,孟跃立在人群外,心如擂鼓,只觉后怕。
她与顾珩分别几年,如今她也看不透顾珩了。
忽然一道身影至她跟前,大夫叹道:“娘子的外伤也处理一下罢。”
孟跃俯首,才发觉中衣晕出血,原是腹部的伤裂开了。
老大夫给孟跃重新开了方子,临走前看了一眼俩病人,摇头叹息。
孟跃面上微热,只觉给人添麻烦了。
老大夫离开后,齐妈妈重新给孟跃换了药和衣裳,孟跃道谢。
齐妈妈退出屋,屋内又只剩她和顾珩,俩人并肩坐在床沿,不得不说,似一对新人,如果两人身上没有带伤,或是神情没有那么严肃。
良久,孟跃道:“我同你回中州。”
顾珩迟疑:“你的伤。”
孟跃低喝:“闭嘴。”
“喔……”顾珩弱弱应声,少顷,他偷瞄孟跃一眼,右手手指像小人走路一般,灵活的蹦到孟跃膝上,一步一步,触碰孟跃的指尖
“啪——”
清脆的一巴掌落在顾珩手上,如玉的手背渐渐浮现一团红晕,刺刺麻麻的疼,顾珩想到什么,耳根热了。
孟跃一直留意他,见状不敢置信的睁大眼,你耳根红什么?!
顾珩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再低眸,顺从又温顺。
食人花化身小白莲?
孟跃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少有情绪大起伏的时候,哪怕被六皇子的人追杀,差点死在秋夜江里。但遇见顾珩是例外。
但凡换一个人,任他天潢贵胄,高官重臣也好,狡猾如狐或是穷凶极恶的贼子也罢,孟跃都能想法子应对,可是顾珩不同。
他们不是敌人,她手中的剑不是用来瞄准重要之人。
顾珩不是孟跃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第一个给了她最纯粹喜欢,努力护着她的人。
孟跃心绪万般。
忽而手上微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根根拨开她左手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握。
顾珩弯眸,眸亮如星辰:“你看你都舍不得杀我。承认罢,跃跃,你也对我动心。”
孟跃:………
孟跃一时不知道吐槽其中的逻辑关系,还是否了顾珩的话。
最后孟跃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
顾珩从前最恨她沉默,此刻却是喜欢的,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渐渐带至他的心口,孟跃有些心软,却见顾珩手腕一偏,握着孟跃的手带到嘴边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