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悬山寺一战,孟跃的凶名传遍江北,有人赞她勇武过人,有人道她杀孽太重,好在,到底是褒多余贬。
有此一事,朝廷声望大涨,杜让与三百轻骑联手,除了江州妖僧。
当初孟跃下江南,便将队伍化整为零,她念着谯城的陶大夫,率军亲至。
幸甚赶上了。
刺史府大牢,孟跃亲自拷问贼寇,那些贼寇早是惊弓之鸟。孟跃一问,他们就竹筒倒豆子说了,卖同伙卖的干脆,还想谋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孟跃根据线索,带兵捉寇,每日早出晚归,短短七八日,就将谯城残留的贼寇清理干净。
这时,她才念起刺史府中的陶大夫,却被告知陶大夫一家,两日前已经回了医馆。
孟跃默了默,卸甲换便衣,驾马前往陶家医馆,此番妖僧伏诛,好些百姓知晓受骗,纷纷将病人送入医馆治疗。
也是巧了,孟跃距医馆还有二十几步距离,见医馆外喧嚣,围了许多人。
身后轻骑道:“将军,容末将前去探查。”
“不必。”孟跃下马,把缰绳给部下,她快步前往医馆,隔着人群,听见馆内老人的哭声,她顿时用了巧劲,拨开前面的人,“哎哎,谁扒拉我,你不知道大爷我……”看清孟跃的脸,声音瞬间卡喉咙里。
阿爹阿娘,儿看见孟将军了!!
孟跃看清场中哭喊的老人,顿时明了七八。围观百姓见到孟跃很激动,忙不迭讲述:“这老婆子忒可恶,将军莫被她哄了,之前陶大夫为她孙儿看诊,一时半会儿没治好,她就带地痞砸了陶大夫医馆。现在大家都知道悬山寺是骗人了,她又舔着脸让陶大夫救她孙儿,呸,真是不要脸。”
“就是就是,其他医馆知道她不要脸,都不敢接诊,她又跑来陶大夫这又哭又求。”
“陶大夫造了什么孽喔,才遇见她。”
众人注意力都在大人身上,孟跃看见老媪怀中的孩子,双目紧闭,小脸微微皱着。
陶大夫向孟跃行来,拱手一礼,孟跃扶住他的手,“老先生折煞我了。”
老媪看见孟跃,明显颤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抱孙儿离开,可是城里没有其他医馆敢给她孙儿看病了。
谁都怕陶大夫一家悲剧在他们身上重演,届时再没有女将军从天而降,伸张正义。
老媪低头看了一眼孙儿,咬咬牙,膝行而去:“将军,将军求求您。”
孟跃避开,在旁边凳子坐下,她看见陶大夫脸上的挣扎,问他:“你是不想治,还是治不了。”
陶大夫一怔,随后摇摇头,“我学艺不精啊。”
并非他记仇,且不提医者仁心,纵使老媪有错,但稚子何辜。
陶大夫欲言又止,微微别开脸,叹息一声:“小柱子之病罕见,老朽也是生平第一次见。”
若非如此,陶大夫当初就将孩子治好了。哪还有后面那些破事。
陶大夫看向老媪,在对方希冀的目光中道:“我敢对陶家列祖列宗起誓,陶某不救,非是陶某气量窄小,实在是陶某所学甚少。”
老媪闻言,终是信了陶大夫的话。她的面色灰败下去,眼睛的光亮也渐渐没了。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朝陶大夫磕头,“之前的事,对不住了……”
随后,她抱着孙儿起身,医馆外围观的百姓也让出一条道,她抱着孩子步履蹒跚,犹如风中残烛。
好些人都不忍,也说不出难听话了。陶大夫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嘴唇蠕动,又闭上。
谁知此时老媪怀里的孩子睁开眼,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纯粹清澈,没有任何情绪,干净的像一面镜子,一瞬间,陶大夫感觉那双眼睛中映出一个模糊的自己。
“……稍等…”陶大夫声音迟疑,众人诧异望来,陶大夫上前几步,对老媪道:“若说你之前将孙儿送来,我尚有五分把握。后来他喝了符水,又耽搁日子,现下我只有两分把握,你……”
老媪灰败的眼中焕发光彩,淌下热泪,跪地道:“陶大夫,老妇人无知,从前害了您,老妇人对不起您。”
“今日您愿意伸出援手,不管…不管我家小柱子最后如何,老妇人都谢谢您,老妇人给您磕头了。”她抱着孩子,砰砰磕头,陶大夫赶紧扶起她。
孟跃旁观这一切,不发一语。只让陶大夫有甚需要与她说,她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医馆里忙碌,孟跃出了医馆,吩咐人去打听老媪的儿子去向。
小半日后,部下回报,老媪的儿子前儿离乡了。估摸是抛弃寡母和病子了。
孟跃并不意外,今日在医馆没看到人,孟跃就有猜测。
那一家祖孙三代的名声都坏了,上是寡母,下是病儿,皆是拖累,男人想活的轻松些,自会把累赘丢弃。
但是那个男人从此隐姓埋名,不敢归乡,真就过的好了?
一念之差,迷途知返。一念之差,走入绝路。
这种事于芸芸众生不值一提。
一日后,孟跃以刺史府名义,给陶大夫的医馆送去医者仁心的牌匾,又入医馆后院,与陶大郎百两金和半块玉佩,孟跃道:“他日若有难处,可去据点求助。”孟跃缓了缓,又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用不上。从今往后,顺遂过一生。”
陶大郎握紧玉佩,“将军,玉佩我收下了,但是真不能要您的金银。”否则他爹也饶不了他。
孟跃莞尔:“陶大夫心善,估摸也没甚银钱,这些钱你们拿着,往后遇见穷苦病人也有钱垫付,是不是。”
陶大郎捧着匣子的手一顿,孟跃这话说到他要处,他自己可以粗茶淡饭,清贫度日,可是看见病人银钱短缺,不能治病,只能回家等死,而他们无能为力时,那种难受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陶大郎心头百般激荡,他当下双膝一弯,却被人抵住膝盖,陶大郎惊讶抬首,孟跃无奈:“一点小事,怎值得你跪。”
“我还有事,就走了。”孟跃掀开布帘进入医馆大堂,光明正大离去。
陶大夫为病人看诊结束,这才故作矜持的询问儿子同孟跃说了什么。
一盏茶后,陶大夫匆匆追上街,但街上人来人往,却无一人是孟跃,陶大郎追出来,“爹,孟将军下江南是为除妖僧,平贼寇,耽误不得。”
“…我知道。”陶大夫长长吐出一声叹息,眉宇间也染了疲态,他只是还没好好与孟跃道谢,没有同对方说上几句话,就这样分别了,难免有些遗憾。
父子二人回到医馆,晚上两人商议将玉佩归放何处,屋外传来稚嫩男声,陶大郎打开门,只看见小儿子,“你怎么在这?”
“我刚才看见阿姊了,但是唤她,她没应,我就想走近瞧瞧。”
陶大郎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哼道:“院里空荡荡,哪有人,你小子眼花了,快回去睡觉。”
“噢。”
另一头,部将在江州协同杜让除了妖僧,继续南下,与孟跃汇合。
孟跃原本的三百兵士,人数顿时翻了个翻,除寇更是无往不利。
忙碌中不知日月,眨眼间,田间的水稻长高了,长势喜人,一看就知道今年有个好收成,然而田间忙活的农人,脸上却看不见喜色。
常炬偷偷看了一眼孟跃神情,见她微微敛目,分明是没什么表情,却从微微垂下的眼眸,感受到一种悲悯。
他双腿夹马腹,驱马上前:“将军,瑞朝实行均田制,每人都能分得田,比过往朝代好了不知多少,百姓们的日子都好过了。”
“是吗?”孟跃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常炬看着田间水稻:“等水稻长成,届时一定能收到可观税收。国库丰盈,百姓安居,瑞朝一定能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世。”
然而远风拂过稻田,露出农人佝偻单薄的身影,对比那样鲜明,仿佛水稻能长这么好,是吸食了农人的血汗。
孟跃调转马头欲走,然而一个犹豫的功夫,她已经驾马靠近村庄。
村子里忽然来了兵队,村里的里正和青壮匆匆出村,五十多岁的里正敬畏行礼,孟跃翻身下马,“老先生,不必多礼。”
“我今日来,是看见农人劳作,想来问问田间农事。”
里正闻言松口气,邀请孟跃进屋喝碗清茶,孟跃只带了五六个人,其他人留在村外。
里正家建了青砖瓦房,不过很多地方都有修补,彰显岁月痕迹。
里正儿媳奉上茶水和点心,孟跃笑着道谢,令儿媳受宠若惊。
孟跃看见堂屋外有几个毛茸茸脑袋,她笑着招招手,四个年龄不已的孩童进屋,忐忑的看着大人。
孟跃又对他们招招手,小孩儿靠近,她伸手抱起其中一个女娃在怀里,所有人都瞪大眼。
孟跃问小女孩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开始有些害怕和羞怯,见孟跃温声细语,身上香香的,她软软趴在孟跃肩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孟跃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着几块马蹄糕,她分给四个孩子。
这下其他三个小孩也不害怕了,围在孟跃身边,还好奇她腰间的匕首。
里正心头一跳:“不可冒犯贵人。”
“无妨。”孟跃笑道:“莫吓着孩子。”
之后她与孩子们说笑,问他们平日下地否,可念书了?
她温柔的像日光下的一汪湖水,柔和,带着暖意。
常炬一行神情呆滞,犹似神游太虚,不知现实与梦境。
他们好像看到孟将军温柔的哄孩子,耐心而包容,像千千万万的阿娘一般。
不,这太惊悚了!
他们用力咬住舌尖,终于恢复一点理智。纷纷看向屋外,只是耳朵竖起。
近午时,孟跃放下小女孩,提出告辞。
临走前,她搁下二两碎银,“我等贸然登门,劳的诸位忙活,这点茶水费,还望诸位收下。”
话落,孟跃颔首一礼,带人离去,她如来时匆匆,去时如风,快的像一场梦。
直到午后有人回乡,听乡人说起此事,他一拍大腿,“这不是…这不是斩杀妖僧的孟将军嘛,哎呀,我差一点就能看到她了。”
他捶胸顿足,扼腕不已。
那厢常炬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试探问:“将军,难道是村子有异样?”
“没有。”孟跃摇摇头。
日头悬在正空,日阳最烈,孟跃被这日光激的垂下眼。
“那些青壮,有人打赤膊,有人光脚。而这里是江南的南部。”
常炬面上的疑惑都要具象化了,眼中隐隐崩溃。
如果顾珩在此,从孟跃哄孩子的话语,就能明了她的真意。
孩子是否下过地,是否识字,就能看出家里的境况。
而孩童天真,还不明了世间的苦难,所以也不会隐瞒苦难。
当他们茫然的语气说出,村里人把辛苦种的粮食给别人,自己却饿肚子时,眼中是真切的不解。
瑞朝的繁华之地尚且如此,更遑论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