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大用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出门寻人,但刚走一半就被江芸拦住。
江芸芸站了起来,对着谷大用微微一笑,谷大用下意识停下脚步,回过神来,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愣是不敢说话。
气氛突然变得格外凝结,大殿内的烛火依旧跳跃,照得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清晰可见,被蒙上一层蒙蒙的亮度,可却又安静的连着呼吸声都好似消失了一般。
“陛下,此事怪不得兵部。”江芸芸在朱厚照的质疑目光中平静说道。
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不是兵部尚书的错,那总该是两位侍郎,郎中的问题,批下这么多钱却没有落实到实处,难道不是他们的错,还是朕的错吗?”
“仁宗元年,内阁上书要求停止海上远征,其所节省的经费后被用来赏赐张家和徐家等诸多外戚勋贵之家。英宗正统元年,战舰制造的经费被大大削减,多出来的经费被用来修造英宗皇陵。”江芸芸抬眸,胆大包天的透过层层烛火看向面前的帝王。
朱厚照大怒:“江芸,你好大的胆子。”
“九边需要大量的金钱来装备士兵和武器,国内的大运河需要士兵来巡航保证安全,两地的海贸司需要士兵来维持秩序,南北直隶需要士兵来保证安定,哪里不需要钱。”
江芸芸眉头微微皱起,那道眉宇间的陈年旧疤就这么突兀得显露出来,好似当年的刀锋依旧清晰可见:“两广一地,从师海贸之人数不胜数,就是装备目前已有的船只和人员也需要一点点填上去。”
朱厚照神色平静,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江芸。
“钱的用处让兵部和都指挥使司去查清楚即可。”江芸芸最后说道。
朱厚照收回视线,随意扫了一眼跪在两人中间的谷大用。
谷大用就像头顶有眼睛一样,想也不想就磕头说道:“奴婢这就去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传旨。”
大门一关一合,十月初冬的冷气就无孔不入地涌了进来,吹得江芸芸的衣摆微微摆动,偏她整个人巍然不动,难以撼动。
朱厚照看着她,随后下了御座,大步来到江芸芸面前。
“你打算重建两广水军?”他犹豫片刻后问道。
江芸芸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笑,神色却又格外认真:“我想要,重建水军。”
朱厚照有片刻的茫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反驳道:“你疯啦,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有不少人都上折子说此事祸国殃民呢,一直跟我说你坏话呢,我一直压着不发,你没痛改前非就算了,怎么还狮子大开口啊。”
江芸芸并不意外,只是另起话题问道:“陛下对这次占领满剌加城池的人有何了解吗?”
朱厚照没好气地坐了江芸芸原本的椅子,边上的小太监一看,立马机灵地搬了个小凳子来。
“红发绿眼,跟个寺庙里画的厉鬼一样。”朱厚照没好气说道,“我看过以前的折子,里面好像都没提及这样长相的人,这几日的折子里他们都说是从最西边来的,你说不会真的是水鬼化形吧?听说皮肤白的跟鬼一样,嗯,比你还白的呢。”
江芸芸失笑:“哪来的怪力乱神,不过是跨海而来的外国人。”
“难道真的是从最南边过来的?那边上不是不是都是悬崖吗?”朱厚照对此秉持疑惑,甚至突发奇想,“从悬崖上爬上来难道不是鬼吗?”
目前社会上主流的依旧是“天圆地方”的说法,并未认为中国居于这块大地的中心,是以天朝上国的思想深入人心。
江芸芸盯着面前认真的年轻人,神色又开始沉默。
她太清楚自己要迈出如何的一步,她不能保证这一步一旦踏下,到底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
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赌注。
她不敢想赌赢了如何,只想着若是输了,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整个大明的官员百姓都会跟她被拖入这道深渊。
“怎么了?”朱厚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随口问道,“怎么一整个晚上都是魂不守舍……你,你干什么!!”
原来是江芸芸一把握住朱厚照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尖是多年的茧子,哪怕只是虚虚握着他人的手腕,那种刺啦的感觉已经不容忽视。
朱厚照耳朵瞬间红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她的手出神,却又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江芸芸盯着那只手,许久之后才决定摊开他的手心,在他手心轻轻画了一个圈,认真说道:“地球是圆的。”
朱厚照先是被酥酥麻麻的感觉弄得三魂不找六魄,耳朵慢半拍的听到动静,又过了许久才进入大脑,最后猛地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嘎。”
他想反驳,但是一看到江芸芸认真的样子又下意识没说话了。
“前朝有一人名叫赵友钦,在他的《革象新书》中说道——“地体虽浑圆,百里数十里不见其圆,人目直注,不能环曲。试泛舟江湖,但见舟所到之处隆起,而水之来不见其首,水之去不见其尾。洞庭之广,日月若出没其中,远山悉在环曲下,不为障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人无法通过肉眼观测、湖中的船只,但在视线佳的时候可以看到远处的大山来判断距离,因为山作为一个参照物是很大的。”
朱厚照懵懵懂懂说道:“然后呢,所以翻船了,是因为他们到圆的对面了?”
江芸芸摇头:“不是的,船翻船是技术天气人的问题,和地球没关系。”
“那你说的好奇怪,你要是在圆的下面,不是都要掉了。”朱厚照皱眉说道,“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江芸芸有一瞬间想要脱口而出不合时宜的内容,但很快又阻止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只是揉了揉额头继续说道:“还是前朝的一些内容,譬如当时的僧一行、郭守敬就曾发现,南北两地的紫微星出现在天际的高度是不同的,隔得越远相差的高度越多,这就是外面人说的维度。”
“同样是前朝的耶律楚材观察过寻斯干城和开封城的月食,结果发现开封城的要早约一更半,这就是经度,也就是说在测紫微星出地面的高低,及东西各方月食的早晚不同,就可以得出地体浑圆,地度对应天度。”
江芸芸直接在他手心比划了一下:“若是天圆地方,那就说明世界在同一水平面上,那么月食就该是全天下看到的时间都该是统一的。”
朱厚照听得眉心紧皱。
“这个,这个,不是不是,这个和你要重建水军有什么关系吗?”他勉强拉回自己的思绪,“是圆是扁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大明不会动不就行了。”
江芸芸严肃说道:“这次来的人就是我们对面来的,他们的人已经来到我们这里,但我们的人还未去过他们那里,也就是说他们即将对我们格外了解,而我们对他们还是一无所知,陛下难道不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嘛。”
“什么问题?”朱厚照完全没跟上江芸芸的思路,犹豫问道,“那我们把他们……杀了?”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们的船只已经有了能跨越大海来到大明的本事,他们的火器已经先进到可以一日之内打下一座富裕,守兵数千的城池。”
朱厚照一字一字听着,脸色也跟着一点点严肃起来。
“陛下熟读兵书应该也知道这事意味着什么,若是郑和的船队一直在航行,也许我们就会先一步来到他们的国家,若非我们的海贸一直对外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我们这次也不能如此快速发现,大明的家门口出现在这样的人。”
江芸芸把朱厚照的拳头轻轻攥紧,严肃说道:“只有拳头硬,才能说话响,我们只有走出去也能打出去,关起门来自然可以图得一时安静,但未来呢,任由这些人把持着海峡,吸取着我们的财富,最后壮大自己的国家吗,若是他们有一天的船只不再停靠在满剌加,而是停在大明的港口呢……”
“他敢!”朱厚照厉声骂道。
“他们现在不敢。”江芸芸平静说道,“大明如今依旧是雄狮,还不曾病弱。”
朱厚照没说话了,他盯着自己的拳头,又看着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片刻之后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清瘦的手骨,低头问道:“江芸你当真能未卜先知不成。”
江芸芸垂眸,随后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自然不是。”
朱厚照的手腕马上有一阵空落落的感觉,便紧跟着抬眸去看她。
江芸芸神色平静温和,任由他审视的打量。
——很早之前,他就隐隐感觉到朱厚照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朱厚照低声说道,“你是这个国家的阁老,你怎么,怎么就突然这么凶了。”
江芸芸不解:“何为凶?”
“喊打喊杀的。”朱厚照伸手重新抓着她的手,看着手心细腻的皮肉,这是一双拿笔的手,好看的跟玉雕的一样,一节一节的,透出莹白的秀气,“你不是最好脾气了嘛。”
江芸芸笑:“我一直如此。”
朱厚照抬眸看她,似乎觉得面前的人他似乎有些不认识了。
“我想要再想想。”他很快又垂眸,像是小时候一样,一根根捏着江芸芸的手指,直到五根手指都被他捏了一个遍这才有继续说道,“你把你的折子也留下来。”
“今夜的事情谁都不要说。”他又说,“不想听人唠叨,吵死了。”
“微臣明白。”江芸芸依旧好脾气地点头应下。
朱厚照便又抬眸看她,似乎想要把这个笼罩下烛火下的人仔仔细细映在脑海中。
“谷大用,你亲自送江阁老出门。”片刻后,他松开江芸的手,站起来说道。
江芸芸便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她并没有继续追问这个事情,很多事情只有自己在推进时,才能感觉到轻轻挪动一步的艰难,这件事情也绝非她以前办的事情,似乎做什么都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这一次她几乎面对的是全部人的压力。
——至少努力过了。
她自我安慰道。
历史的车轨是如此沉重,便是从她身上碾过去,她也无能为力。
朱厚照注视着她的背影离开,直到大门咯吱一声关上,他才抬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那个圆圈的痕迹似乎还停留在手心,久久难以丧去。
“江芸……”他握紧掌心,喃喃自语,“你是不是变了啊。”
谷大用亲自把人送到宫门口,真打算扶着人上了马车,就听到江芸芸说道:“不用了,有人来接我了。”
“有劳谷公公了。”黎循传的声音想起,随后一件披风被盖在江芸芸的肩上。
谷大用看着那件披风,又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人,有一瞬间的欲言又止,但很快便又低下头,恭敬说道:“那奴婢就不多送了,江阁老,黎郎中慢走。”
“你今年忙得厉害,怎么有空来接我。”马车内并未点灯,故而一切都黑漆漆的,只是不是晃动的车帘外,隐隐传来气死风灯的光亮照了进来,晃得车壁布料的纹路一闪一闪的。
“你近日魂不守舍的,今日我回家看你,结果你还没回家,乐山这才告诉我,原来你日日回来这么晚。”黎循传坐在她的对面。
他看不清江芸芸的面容,却也能清晰感觉到她的沮丧。
夜色中,两人对坐着,耳边是吱吱呀呀的动静声,可对面之人的呼吸都平静的几乎像个玩偶。
“江芸,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子了。”许久之后,黎循传低声说道,“你敢对二殿下下套,陛下定然会多想的。”
“陛下一旦对你起了疑心……”黎循传靠近她,想要触摸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可近在咫尺的距离后,那手指却又只是轻轻拢了拢垂落在膝盖边的披风,轻轻盖住她的大腿,“你已经很努力了,何来如何着急。”
“着急?”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黎循传无奈说道,“大概只有你自己察觉不出来,你没发现最近大家都不敢和你说话吗,就连顾闲闲这么调皮了,见了你都乖乖的。”
江芸芸在夜色中轻笑一声:“怪不得……”
“天下之以躁急自败,穷暮而无所归宿者,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重蹈覆辙。”
黎循传安慰道:“你自来想得远,今日之事,未来之言,会有人明白你的。”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去。
“我今日不小心进了你的书房,发现了你桌子上有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我猜你打算重建水军,我也猜这事大概是不顺利的。”黎循传的手终于轻轻拍了拍江芸芸的手背,“多思多等,戒急戒躁,也许水军的时机不在现在呢。”
江芸芸沉默,随后低声说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我竟然忘记了。”
黎循传安静地注视着对面的那道被夜色笼罩的轮廓:“定然是你遇到了难事,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其归,我永远都希望你能成功,但即使现在力有不逮,也没关系的。”
江芸芸在夜色中笑了一声,随后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意,只是笑着笑着,那声音便也跟着沉默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黎循传并没有伸手安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面前和他一起读书的小同窗,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他太明白她的压力。
她自来就是极好的,年少读书就敢一腔热情为百姓伸冤,站在衙门口不肯后退,直到这些年,也不曾改过她的热忱,外人说的那些攻击,不过是蜉蝣不知朝暮,蟪蛄不知春秋。
他们知道什么江其归,他们凭什么评价江芸。
江其归,她是芸草,她的人生路明明有无数条选择,她却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自此,他人便没有指责她的立场。
黎循传在夜色中,听着她失态的笑意,到最后是颤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