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虽说人言可畏,但也无需在意。”黎循传把作业捡了起来,安慰道,“去把作业重新写一份来给老师看看。”
陈禾颖去看江芸芸。
“你们该好好读书的,至少读书是你们目前最需要也是最有用的办法。”江芸芸平静说道,“未来也许会有转机,也许不会有,但这不是你们在今日学会放弃的理由。”
陈禾颖垂眸深思,随后拉着顾知一起折腰:“多谢老师提醒,这次是我和顾知错了,还请老师不要生气。”
黎循传扭头看她。
张道长觉着锅勺也一脸紧张。
江芸芸亲手把她们扶起来,笑说着:“好好读书吧。”
两个小孩走后,张道长站在台阶上大声骂道:“没事,我回头一定好好教训顾闲闲,还把乖穟穟带坏了,简直是过分!”
江芸芸笑说着:“做给我看是不是。”
张道长眼神躲闪。
“罢了,但闲闲做事确实太过鲁莽,为人也太过单纯,日后若是没了你我的庇护,说不定要吃大亏的。”江芸芸无奈说道,“你好好教一下吧。”
“你刚才伤心了?”黎循传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点了点头:“但不是因为那些话,是觉得我教的孩子这么容易被外人带偏,觉得自己是不是这个老师当得太不称职了。”
“确实不称职,都扔给顾家了,顾霭都憔悴了,你是一点也没看见。”黎循传把削好的桃子递了过去,“你这边老师当的一般,苏州也有人打算试一试水了,这是伯虎寄来的桃子,他打算和张灵一起开学堂,想要你的字画呢,都一个月多月了,准备好了没。”
“准备好了,过几日一起寄给他。”江芸芸想起唐伯虎的性子,无奈说道,“他这个性子不做官肯定是好的,就是不知道做老师如何?”
“还行吧,整天就是我家三娘长,我家三娘短的,耐心应该有的。”黎循传笑说着。
江芸芸笑:“算了,还是先担心他收不收得到弟子吧。”
黎循传一听也跟着笑:“这一点确实很重要。”
两人说笑间,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乐山听到这个敲门声,不悦喊道:“别敲了,做什么敲这么急。”
他一开门,就看到祝允明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
“枝山。”江芸芸惊讶,“快,扶进来,怎么了?”
祝允明看着她,一双通红的眼睛含着眼泪,把手中皱皱巴巴的信件递了过来,神色颤抖:“昌谷走了。”
江芸芸神色大惊。
“上个月来信,不是还说打算去敬止还未建好的新庭院里看看,给他取取名字,怎么如此突然。”黎循传惊讶上前接过那份信。
“看了,还说敬止打算根据晋代潘岳《闲居赋》中“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是亦拙者之为政也”的意境取名“拙政园”,以后他也要修身养性,去敬止家住。”祝枝山再也含不住眼泪,喃喃自语,“怎么,怎么就这么突然呢。”
“伯虎报的信。”黎循传对这一侧的失神的江芸芸说道,“昌谷还说不要告诉你,希望你不要为他伤怀,专心自己的事情,但是伯虎想着,你们多年情谊,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十日前的事情。”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掩下眼中的热意。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她和这群扬州故人终究是风雨飘散,归途难去,徐祯卿因她被免,王献臣背道而驰,唐伯虎张灵辞官归乡,今日种种,皆是往日非非。
祝允明接过乐山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这才缓和了些许情绪:“我打算寄点东西回去,其归可有要带的东西。”
“有的,还不少,之前就托了徐家的马车,还有不少伯虎的东西,不若一起送去,好叫伯虎帮我们上炷香。”黎循传说,“也该给我们点时间准备准备,一应丧仪都要花点时间。”
祝允明颔首,看向沉默的江芸芸:“你别伤心了,昌谷不愿看你这样。”
江芸芸便也跟着勉强抹了一把脸:“知道的,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过来了。”
“不碍事,徐家那边也得知消息了,徐叔刚从南京回来,你东西慢慢准备,不着急的。”祝允明临走前叮嘱道,“我今日来送信,只是希望你能得知这个消息,并非要你思虑伤身的。”
“知道的,谢谢你了,今日不方便留你吃饭,改日空了再来找你。”江芸芸把人送到门口,勉强笑说着。
“好。”祝允明也不久留,抬脚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目送他远去,最好对着黎循传说道:“你看,一个个都走远了。”
黎循传把手中的热帕子递了过去,安慰道:“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
江芸芸用帕子揉了揉眼,冷不丁喃喃自语道:“怎么突然想起有一年扬州下了好大的雪,他们千里迢迢赶回来给我撑场子,还把我的雨伞扔了……说是一路唱戏回来的……”
她突然不说话了,把喉咙间的哽咽咽了下去,只是用力按了按眼睛。
黎循传沉默着,随后轻轻带过她的肩膀,把大门关上,然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场丧事平淡无波的过去了,徐祯卿虽然在弘治十八年考上进士,又做了大理寺左寺副,后来因为一次事故丢了一名囚犯,因而被直接罢官,所以在官员如流水般走动的京城并无引起太大的波动,只是新倩集突然不再出版了,大家惊讶时多问了几句,也就毫无下文。
只有李东阳从朋友的书信中得知消息后,某一日的午后见到江芸后多问了一句。
“东西早早就都托人送过去了,之前昌谷对师兄颇为不敬,还请师兄别放在心上。”江芸芸满怀歉意说道。
李东阳无奈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一脸唏嘘:“人都去了,我这把年纪和谁计较去,这些才子的脾气到底还是要随着风散去了。”
江芸芸低头没说话。
“先做好你的事情,王尚书母亲去世了,但陛下准备夺情,这事你也要注意点,还有应宁,陛下格外看重,之前应宁给你送了一块茶饼,你有空记得回礼,今后还有机会相处呢。”李东阳提点道。
“楠枝替我买了一块墨,早早就回了。”江芸芸说道,“只是瞧着杨师兄对我颇为避嫌。”
“刘师兄不是也避嫌,你风头太盛了,他初来乍到京城,可不是要多看看。”李东阳安慰道,“杨用修考中了状元,授翰林院修撰,算日子也该在七月上任了,你记得恭喜一下介夫。”
江芸芸哭笑不得:“早早就恭喜了,殿试刚结束第二日,介夫就突然来到我窗边,说要和我聊聊诗词歌赋。”
李东阳摸着胡子笑:“他素来以这个儿子为荣,罢了,其他的也没什么要注意了,你记得好好休息,这个藩王的事情让你憔悴了很多,我家中新得了一条人参,我让人给你送去。”
江芸芸连连摆手:“还是师兄吃吧,前几日听闻师兄又请了大夫,可要多补一下。”
李东阳看着外面明亮的日光,斑驳的树影,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正在缓缓西去:“罢了,年纪大了,去年我弹劾张家,结果别人弹劾我尸位素餐,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年纪大了。”
江芸芸勉强笑了笑:“师兄说这些做什么,听得我也有些害怕了。”
“不怕的,其归。”李东阳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慈祥温和,突然伸手比划了一下,“我那个时候刚见你,你才这么点高呢,一团孩子气,现在比我还高了,长得也真俊啊,时间,真快啊。”
江芸芸听得直接红了眼睛。
“好孩子,多情可不是好事。”李东阳无奈摇头,轻轻推了她一把,“坐下做事吧。”
江芸芸目送他蹒跚着离开,那道长长的影子跟在身后,到最后缓缓吞噬着面前的老人,直到他去了自己的屋子,再也消失不见了。
一滴晶莹的水光自下巴处闪烁,到最后归于尘埃。
七月初,江芸芸拉着朱厚炜正在整理宗藩条例的大致框架,朱厚炜自觉肩负各位亲戚交代的使命,严正以待,但最后被江芸芸哄得晕头转向,只能磕磕绊绊地左一句‘也行吧’,右一句‘听上去很有道理’,到最后还会自我反省一句‘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不行,我要学会拒绝!’。
一个月的时间,整个内阁都是二皇子时不时在暗地里给自己打气,出谋划策,然后被说服,昏昏沉沉走了出来,然后又给自己打气的死循环中,就连李东阳旁观了好几日,忍不住悄悄来提醒了一句,让她注意点,宗藩的事情不能太过严苛。
直到八月的某一日,二皇子哭唧唧跑走了,王鏊就在隔壁的房间,听了一早上的动静,见状,探出脑袋教训道:“别看太过分啊,江其归,到底是皇家子弟呢。”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真没说什么,是二殿下自言自语,然后自己说生气了。”
王鏊摸着胡子一脸不信。
——众所皆知,江其归的嘴巴厉害得很。
“厨房今日送来了冰镇绿豆汤,阁老们可要先休息休息。”周发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手里提着一桶冰饮,笑问道。
江芸芸最是怕热,第一个相应:“喝,现在就喝。”
“凉凉再喝。”李东阳连忙说道,“太冰了,厨房最近给的冰可太多了。”
“确实要好好养身子了,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用修最近看案卷看到深夜,第二日还能神清气爽爬起来,我这稍微熬一熬,早上就累得很。”杨廷和笑说着。
“听说陛下有意让毛翰林掌管翰林院事务,教导庶吉士。”梁储笑说着,“你可要早早先给你儿子做好准备啊。”
杨廷和笑着点头,指了指江芸芸:“毛翰林对她都不假辞色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可不去挨这个骂了。”
这边江芸芸出了门,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盯着冰冷冷的木桶看,然后悄悄对周发打了一个眼色。
周发接收到信号,勺子就跟长了眼一般,在桶里捞来不少冰,叮叮当当倒在海碗里,嘴里却严肃说道:“放着晾一会儿给您。”
李东阳被这样的暗度陈仓气笑了。
“有请!陛下有请诸位阁老入殿议事!”众人正准备和绿豆汤消消暑的时候,谷大用满头大汗出现,神色凝重,“还请阁老们速速前去。”
“怎么了?”李东阳放下筷,直接问道,“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近难得平静,并无大事发生。
“海贸……”谷大用一脸严肃,“出问题了!”
第五百零六章
其实算不上海贸出问题, 是海贸交易的路上出现强盗了。
最开始发现不对劲的是琼山县的那边的海贸司,七月份开始,海面上就突然出现很多金发绿眼的外邦船只出现, 他们长成自己看不懂的样子,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开的船也奇奇怪怪的,手里还有他们没见过的木仓, 总而言之,这么奇怪的人还装备了武器, 肯定不能是好人。
“爪哇,是不是距离我们很远?”梁储看着折子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犹豫问道, “那边出现这些怪人也并不奇怪。”
“不远,从琼山县开始走,顺风顺水只需要十五天。”江芸芸神色凝重,她盯着折子的那些内容, 有一瞬间的惊疑。
——折子上描述的金发碧眼的人,怎么感觉很像是外国人!!
历史书上说就在明清的中国闭关锁国时,外面的国家却开始了大航海的时代, 所以……是这个时候?
江芸芸至今都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身处在哪个历史的节点,不明白漫漫长河下的历史到底有没有被她改变,她甚至时不时会恍惚自己是不是本来就是历史节点上的一个人物。
“这些人也不曾来到大明, 只是一直在爪哇徘徊, 是不是他们自己的内斗啊。”王鏊谨慎说道,“这些弹丸小国自来迭代很快, 政权不稳, 是不是谁家请来的外来势力。”
大明边缘的小国家十几年甚至五六年就换一波领主是很常见的事情, 就连蒙古也会时不时更换话语人,故而大明读书人对这些蛮夷都颇为轻视。
“现在应该不是他们内斗的问题,折子上说,贸易因为这些人霸占着狭长的港口,和当地人交火,我们的船只很容易被波及,致使生意进行不下去。”杨廷和回过神来,“漳州可有这样的折子递上来。”
“不曾见过,是不是琼山县的海贸司大惊小怪了。”梁储随口说道。
朱厚照一听也颇为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事远在爪哇,我们本就没必要参与,爪哇也并未向我们求救,现在琼山县的海贸司特意把折子递上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若是真的有问题,漳州那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东阳因为年纪大,被赐了座位在御前坐下,听了众人的讨论却一直没开口,只是在众人盯着那份折子来回沉默间,扭头轻声问着最后面的江芸芸:“其归,你怎么看?琼山县海贸司你最是熟悉了。”
江芸芸抬眸,犹豫问道:“前些日子,微臣有个好友去世,在置办木材时发现两京木材价格大涨。”
众人不解。
“最近天热了,是不是路上耽误了?”王鏊想了想甚至补充道,“今年水量也不多,是不是江河水少了木材运不进来,所以木材价格大涨。”
“我还听说,铜钱用量很是紧张。”江芸芸又慢慢吞吞说道。
一说到钱,朱厚照就来了精神:“钱,铜钱怎么紧张了?是有人把钱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