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开口,梁储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冷冷说道:“做事在民,而非名。”
这话就差直接点名江芸芸了,众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不得不出面,认真说道:“这次叛乱不会演变成大乱,也不会耽误百姓太久,若是有被损坏的农田,让地方官上报,我们核实后可以为他们减免赋税。”
她一开口,梁储瞬间严肃起来:“你倒是说得轻巧,你的一句减免,百姓家的口粮呢,难道不需要购买嘛。”
梁储的发难,气氛紧跟着严肃起来,
王鏊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认真说道:“梁阁老说的极是,百姓之事为重,但百姓为何能生存,难道不是土地吗?”
“是土地,所以才要更谨慎不是吗?”梁储反问。
“谨慎不是裹步不前,浙江的事情已经明确说明,清丈土地才是目前让百姓吃上饭的最好的办法,只有百姓人人有地,就能满足温饱,不论是开海还是边贸不过是锦上添花,那如今清理屯田和养廉田就是这个事情的延伸,既是好办法但现在且没有得到好结果,那就是过程出了错。”
江芸芸严肃指出问题:“那过程出了错就是错了吗?我们不能因为出现这样的一点问题就开始反推整个清丈是不对的。”
“宁夏的折子大家应该都看过,人人都说,黄河害天下,唯富银川,但宁夏镇作为“九边重镇”之一,以军屯为主,所以商贸不兴,即便后来高皇帝“徙五方之人实之”,依旧人口稀薄。”
杨廷和听她这么说,心中了然,便从一堆折子里掏出几本折子。
“这是今年宁夏赋税的折子。”他把折子一一递了出去。
“宁夏有五卫,“设每百户,军三屯七”,也就是说军户所二人就要养一个镇守兵,如此是不是压力。”江芸芸继续说道。
“再则经过一百三十多年的开垦,宁夏卫目前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目前有三千三百七十多公顷田地。去年赋夏秋征粮为三万七千九百二十石四斗八升三合八抄,不到四万石粮食。”
“左屯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田二千九百九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三万五千三百多石,他们的驻扎的位置是平原腹地了,土地肥沃,所以产量高于宁夏卫。”
“宁夏前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二千二百五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五千三百一十多石,这里的产量按照人均明显低于前面两所。”
“宁夏右屯卫同样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一千二百七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一千八百多石,对比前卫,少了近半的田亩,却又差不多的粮食。”
“宁夏中屯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一千九百三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二千四百七十多石。”
江芸芸对这些数据了然于心,脱口而出后竟没有一点错误。
“诸位可有发现问题,每年差不多是四十多万的粮食,除了近十五万要上缴朝廷,剩下的粮食如何能温饱军户,百姓,镇守兵,这里的钱银甚至还要供养藩王宗亲,整个庆王一脉在此地落地生根,诸位可知道有多少宗亲,如今已经嫡藩已经传到第五代,目前的庆王朱台浤就是安化郡王朱真鐳的侄子,庆王一脉至今已近两百多户宗室,此后这些人代代繁衍,破千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众人大都是知道藩王人数之多,但短短六代就能这么多吃粮食的人,他们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江芸芸口气依旧平静,只是神色悲悯。
“边民之苦,我如何不知,那些虏寇时常埋伏在沟壑中,只要百姓出来种田,就会趁其不备,直接掳人而去,哪里不需要劳动力,蒙古自然也很需要汉人。”
“宁夏拥有广袤的平原,他应该有很多土地可以开垦,可这些年却一直止步不前,为何,因为没有百姓愿意去抱着生命危险去开垦,那保护他们的士兵呢?因为卫所早已十去六七,所以那些钱,那些地,那些本该在他们手中的东西到底哪里去了?”
江芸芸口气微微提高,目光环视众人。
李东阳像是明白她后面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罢了,梁阁老也不过是忧心百姓,何来如此高声,还不退下。”
江芸芸轻轻吐出一口气,垂眸,也跟着没有说话。
李东阳见状,开始缓和气氛:“此番作乱不会长久的,宁夏如今的情况只是士兵不服,只要应宁处理好士兵的关系,此事定能平安落地。”
梁储沉默。
“此番大都是边地军官搅弄浑水,只要杨总制能善待底下的士兵,便能分化他们的势力。”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微不足道的炮灰,是大明城墙上的坚固的一块砖。”
杨廷和扭头去看江芸芸,突然明白那一日江芸说的——安抚好士兵。
“杨应宁什么本事,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何须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替人操心的。”王鏊出声笑说着,“只怕他现在已经先一步回援。”
江芸芸被李东阳骂了一顿后就先被赶回家休息了——眼睛都熬成血丝了,要不要命了。
“江芸。”马上就要回到家了,背后突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心事重重的江芸芸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扭头,惊讶问道:“幺儿,怎么跑得满头大汗。”
顾仕隆一看到她回了头,就突然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远远地看着她,好似第一次发现,面前的人怎么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少年时的江芸还有些孩子气,再见时依旧意气风发,可现在再看她又多了气定神闲的温和。
他陪着江芸从和他刀一样高的小孩一起长大到现在,两人分离多年却又一次又一次相遇。
“幺儿,该回家收拾行李。”蒋平突然也紧跟着出现。
顾仕隆却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盯着江芸芸,大步向前走到她面前,可一靠近江芸芸,被她的眼睛温和注视着,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勇气便也紧跟着好似在漏气一般,逐渐消退。
“我,你……江芸,你有喜欢的人吗?”他还是小心翼翼问了出来。
江芸芸震惊。
“外面好多人想嫁给你呢,你有,你有喜欢的人吗?”他舔了舔嘴角,低下头来,忍不住靠近她,看着她迷茫的神色,好似要看到她心底里去。
“这,不是都是胡说八道的嘛。”江芸芸犹豫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顾仕隆看着她的神色,眼底隐藏的期冀一点点熄灭,到最后露出要笑不笑的神色,瞧着却好似要哭了一般:“以后……以后不要请别人吃烤鸡行不行,江芸。”
江芸芸看着面前委屈极了的幺儿,最后悄悄看向蒋平。
“陛下刚刚下旨,让幺儿外任漕运总兵官,提督漕运兼守淮安府。”蒋平看着面前幺儿伤心欲绝的侧脸,忍不住开始心疼起这个孩子,“江阁老,你没有话要跟我们幺儿讲吗?”
第五百零二章
漕运非信任之人不可任, 所以朱厚照让顾仕隆外任漕运总兵官,提督漕运兼守淮安府,可以说很是一场君臣信任的高升。
江芸芸想对顾仕隆说恭喜, 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了下来,她看着面前沉默压抑,却又不肯甘心的人,好一会儿才叹气说道:“走吧, 先回家吃饭去。”
顾仕隆低着头没说话,瞧着有点不高兴。
江芸芸就只好拽着他的手腕往前走:“好端端的怎么与我生气。我又没惹你。”
顾仕隆盯着她的后脑勺出神, 不知何时,头顶的月色逐渐明亮起来,连带着落在行人身上都好似蒙上一层朦胧的水光, 到最后两人的影子开始若隐若现的重叠起来。
“不和你生气。”顾仕隆上前一步,和她并肩在一起,像是小时候一样,突然捧起江芸的手, 开始一根根玩起他的手指头,“我们小时候总是牵手。”
“是你总是牵我。”江芸芸强调着,“冬日便罢了, 夏天如此的炎热,还是不肯松手,我又不会把你丢了, 做什么都要紧紧跟着我。”
顾仕隆不高兴反驳道:“可我每次不牵着你, 你一眨眼就不见了,回头还理直气壮问我哪里去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怎么可能, 我才不会丢小孩。”
“我才不是小孩。”顾仕隆捏了捏她的手指, 强调着, “我只比你差三岁,我总会赶上你的年纪,你也一直在经过我的年纪,我们本来就是可以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江芸芸一听,歪了歪脑袋,突然竖起大拇指:“读了书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显出几分文化了。”
顾仕隆侧首看她:“那你为什么不亲自教我?”
“因为我太溺爱了。”江芸芸如是说道。
顾仕隆盯着她看,眸光微动,直到月光落到他眼中,他突然弯下腰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面前依旧无知无觉的人,冷不丁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能偏爱我一点。”
江芸芸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起。
顾仕隆原本还跃跃欲试试探的心情立马一沉,呼吸也紧跟着急促起来,但很快随着江芸的视线看了过来,那不受控制的喘息变成了缓慢的,不能对人言的屏息对视。
“你不会是……”江芸芸眯了眯眼,注视着面前和自己相伴多年的顾仕隆,意味深长说道,“你想吃烤鸡?”
顾仕隆眼睛微微瞪大,看着她笃定的目光,刹那间恍惚起来。
这么一瞬间,他明明觉得江芸只距离他手掌长短的距离,却又在下一秒觉得自己回到琼山县,坐在高高的屋顶上看着正在匾额下审案的年轻少年。
她是这么镇定,这么从容不迫,也这么明亮耀眼,明明衙门前挤满了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落在她身上。
他那个时候只是无知无觉地看着她,一看就是一整天,然后等人群都散去,便下了屋顶,学着她的模样,两人溜溜达达一起回到内衙。
——“哪来买的烤鸡,都冷了还卖给你,哪有这样的奸商欺负小孩。”
顾仕隆只好打着马虎,把人推进内衙准备吃饭了。
那个时候,他只是平平无奇的顾幺儿,一天中最大的事情就是一日三餐和江芸一起去吃饭,便是在外面打了架,进家门前也是要收拾干净,抹干净脸,捋平衣服,然后故作无事地踏进家门。
若是某一日,江芸能给他买个烤鸡,又或者厨娘,乐山给他做了烤鸡,他就会觉得今日真是好快乐的一天。
他太喜欢江芸了,那种喜欢是日复一日累计起来的,在他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就时时刻刻惦记着江芸,每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找江芸,时间久了,他自己也分不清心里那种疯狂生长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人人都开玩笑说要嫁给江芸,可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嫁给江芸的。
可江芸,还在开玩笑……
顾仕隆太伤心了,可他甚至不敢表现出来。
他久久没有说话,江芸芸却突然大笑起来:“吓你的,怎么这么严肃,我偏爱你可没有用,我喜欢上天偏爱你,可以让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生。”
顾仕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伸手用力把她抱住,呼吸加重,到最后只是说道:“上天的偏爱给你,你的偏爱给我就行……”
“我要回家收拾行李了,即日启程。”他想了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蹭了蹭江芸的脖子,深深吐出那口憋在心底的气,然后松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夜色的巷子中沉默,直到那道大步走开的背影消失不见,原本还有几分热闹的小巷彻底安静下来,家家户户的人间烟火气息便开始无孔不入涌了进来,重新填充这个短暂安静过的世界。
她想要顾仕隆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从来都是真心的。
谁也不曾想,年少时那个站在院墙上抬头看她的稚儿,会跟着她从扬州到南京,去了北京也去了江西,到最后随她奔波去了万里之外的琼州,那么小的一个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风吹日晒长成现在高大英俊的青年。
她待他,报以真挚浓郁的感情,愿意为他遮风挡雨,却唯独不能报以他无处宣泄,不能言语的热情。
这个聪明优秀的年轻人应该走得更高,走到更多需要他的人面前……
江芸芸长睫微动,伸手摸了摸已经没有任何余热的脖子,在最后,也只是轻声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苦笑,随后决绝转身离开。
—— ——
宁夏的战事出人意料地结束了。
短短十八日,捷报便传了过来。
“还真是乌合之众,也算免了百姓之苦。”杨廷和看完折子说道,“若真是大逆不道杀了就是,偏是这么一群糊涂人,如何处置便也犯难了。”
“杨一清到的时候反叛已经围剿到一半了。”王鏊紧跟着说道,“杨英杨佥事督灵州兵防守黄河,还能判断出仇钺为诈降,派人去接应,可见胆识和谋略。”
李东阳摸着胡子,满意说道:“仇钺也有几分本事,在内误导叛军,招募壮士,对外传递消息,身先士卒,乘叛军和杨英在黄河边作战,城内空虚先杀周昂后又亲自披挂上马,指挥壮士杨真等百余人去王府杀了朱霞、孙景文、史连等十一人,还了生缚朱寘鐇及其子朱台溍、仪宾谢廷槐、韩廷璋及党羽李蕃、张会通等人,可以说因为他,这件事情才能如此快得结束。”
“这么一看,杨一清等人是都没捞到什么功劳了。”王鏊笑说着。
李东阳和他对视一眼,随后都笑了起来:“只要能守住宁夏,区区功劳,应宁个人是不在乎的。”
“折子应该递到宫内了,先看看陛下可有什么吩咐。”最后李东阳说道,“都散了吧,后续还有很多事情,其归,你自来是负责藩王事项的,这事你自己要多加注意。”
江芸芸起身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