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江芸芸在想起此事时, 都会觉得自己是第一步路就走错了。
年轻的朱厚照没有任何错。
他勇敢热情, 快乐大胆, 甚至还帮过自己躲过无数次明争暗斗。
他生于皇家,长于内廷,被无数血肉滋养着,所以注定会走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陛下的想法……”沉默片刻的江芸芸垂眸,平静说道,“微臣无权干预。”
朱厚照看着他平静的模样,怔坐了许久,突然站了起来,整个人扶着桌子,咬牙切齿说道:“你又敷衍我,江芸,你为什么从小就喜欢敷衍我,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江芸芸依旧平静,她站在一格格的日光下,浑身被日光沐浴着,却唯独没有走到他面前,可明明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样从日光走走了过来,身形挺拔好似翠竹,她缓缓走进他,毫无胆怯和讨好,那双眼睛明亮地好似一颗星星,一眼就看到他心里。
年轻时,她总是温柔和气地看着自己笑,他做什么都能得到她的夸奖。
她总能在所有人都不理解时,清晰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从而为他说话。
那双眼睛好像春日的花,夏日的水,秋日的天,冬日的冰,只一眼就能看的人心旷神怡,少年时的无数忧愁都会消失,他时常觉得自己只要牵着她的手走过长长的宫殿,跑过黝黑的游廊,就好像能破除一切困难。让一切都重新回到正轨上。
所有人都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江芸。
那个时候他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到最后只剩下那双含笑的眼睛,直到今日,那双眼睛猝不及防得成了那张笑脸盈盈的脸。
——他恍惚想明白,因为他已经在年少时见过这世上最优秀的人,所以今后见了谁,便都差了点意思。
“为什么不肯看我。”
朱厚照心口只觉得有压抑不住的愤怒,不由大步下了台阶,走到江芸芸面前,大声质问道:“你以前都会看着我说话的,你现在看着我,跟我说……”
“你,想我成婚?”他的声音微微低沉下来,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明黄色的衣摆因为愤怒而摇摆。
帝王身上的龙涎香第一次闯入江芸芸的鼻尖。
——原来这个味道凑近了闻,这么霸道强势。
她有些错愕,想不明白朱厚照为何这么生气,但很快那点错愕突然成了毛骨悚然,在短短片刻的呼吸间,所有的情绪又突然成了一把刀,让她所有的下意识的思考都被斩断。
“陛下大婚……”她依旧低头,平静说道,“关乎社稷。”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没有继续暴怒开口。
因为自小喜欢骑马射箭,他长得很高,肩膀宽阔,很难和先帝的文弱斯文联系在一起。
当年他降生之际,先帝说他有太.祖像,似乎也不无道理。
他突然不再说话,沉重的呼吸也逐渐安稳下来,但他的身形就这么沉默地笼罩着面前清瘦的读书人,他的视线依旧紧紧盯着面前的江芸芸,沉默而威严。
“你为什么不成婚。”朱厚照伸手,手指缓缓靠近,却在最后也只是轻轻拂去她肩上的浮尘,低声说道,“王阁老就一直想把他家的子弟嫁给你呢。”
江芸芸一直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微微侧了侧身子,避开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指。
“微臣无意此事。”她笑着解释道,随后又解释道,“王阁老也只是开玩笑罢了。”
朱厚照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了片刻,最后只是平静收回手,眸光微动看向江芸芸:“我也无意此事,江芸,我想要我的妻子,是我喜欢的人,就跟我爹一样。”
江芸芸终于忍不住微微侧首,看向从小看着长大的朱厚照。
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所以脑子想叉了。
先帝一生一世一双人,陛下也想要如此也情有可原。
先帝的处境和陛下的处境又大为不同。
陛下想要自己亲自找,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就祝愿陛下得偿所愿。”江芸芸微微一笑。
朱厚照盯着她嘴角的梨涡,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许久不见的少年心思不知为何成了即将西去的日光,顺着她平和的话语,心无旁骛的目光就这么汹涌而出。
——浑然不知事的朱厚照还能毫无顾忌都牵着她的手,走过一层又一层的宫殿,去奔赴即将开始的烟花。
——大权在握的朱厚照却不能再轻轻靠近她,期望得到一个谁也不敢听下去的答案。
“那我到底要怎么愿?”他无声地注视着江芸芸的背影,喃喃自语,"朱厚照,你一定是疯了。”
—— ——
江芸芸回了内阁,李东阳就带人围了过来:“陛下怎么了?”
“听说是和太后因为大婚的事情吵起来了。”江芸芸笑说着,“陛下毕竟还年轻,不想大婚也情有可原,最近礼部一天三道折子,陛下难免有点不高兴。”
李东阳一听这事就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最近选辽东清丈土地人选的事情呢。”
原来之前刘瑾倒了,朝堂上就刘瑾之前推行的政策讨论了几番,不少人坚持全部废除,江芸芸等少数人觉得纠正就可,今年开春没多久,江芸芸就上了关于清理辽东等地的土地清丈的折子。
——边境即将开设边贸口,理应先一步清理田亩,安置前些年被蒙古抓走的百姓,吸纳弃暗投明的蒙古人。
折子一出,自然又是一阵吵闹。
之前江芸芸在兰州安置了很大一批蒙古人,朝廷就早有争论,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事引狼入室,又说江芸这事勾结蒙古人,给蒙古人买好,毫无大国威严。
折子递上去,朱厚照照常批准了,如今又因为人选而争论不休。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王鏊操心说道,“十八了还不成婚,说出去那不是礼部失职。”
“不是才十八嘛,陛下正是有自己想法的年纪。”江芸芸委婉说道,“是吧,介夫。”
杨廷和叹气:“拉上我做什么。”
“你二十九岁生了一个神童,说明好饭不怕晚啊。”江芸芸慢慢悠悠说道。
杨廷和气笑了,扭头去看李东阳:“我在她面前好歹还有点虚岁,也算半个长辈,你师妹就是这么打趣我的。”
李东阳也跟着慢悠悠说道:“我二十八生的徵伯,她早就打趣过我了。”
杨廷和和李东阳对视一眼,随后都笑了起来。
王鏊咋舌:“那我三十三,这么一说也太没立场了。”
“但这个一直不成婚,也太不像话了。”梁储忧心忡忡说道,“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其实阁老门前几年就已经见识了朱厚照之前的性格,心里也清楚他要是不愿意,谁来了都不能按头,自己就别凑上去触霉头了。
“哎,那你是怎么劝陛下啊。”王鏊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还能咋样。”江芸芸叹气,“和稀泥呗。”
王鏊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这样还能全身而退。”
江芸芸微微一笑。
“行了,人多口杂,盐务的第一本折子来了,我们来说这事吧,看看浙江到底什么情况。”李东阳打断两人的对话。
江芸芸跟在几人身后,脸上笑意敛下,用力搓了搓脸,这才跟着走了进去。
“真是疯了。”
“江芸芸。”
—— ——
盐务的事情说难差其实也好差,但你要说好差,也要睁大眼睛了。
祝允明从酒席上出来后,揉了揉发蒙的脸,这才找回点清醒。
“一群王八蛋。”同行的工部的主事暗骂了一声,“屁个账本不见了,怎么火没把他们烧死。”
“宸辛,你喝多了。”石玠淡淡呵斥道,“希哲扶着他点,别摔了。”
祝允明笑说着:“我看你喝了半坛酒呢,脸都是红的,可不是醉了。”
工部的主事被人捏了捏小臂,便也跟着没说话了。
“来这里也半个月多了,一直住在驿站,有违圣恩啊。”户部的员外郎万贵低声说道,“就怕内阁那边有意见呢。”
石玠点头:“此事我知道分寸,之前让你们在边上走了走,情况如何?”
“到处都被人跟着,我都不敢跟老百姓说话,就怕给人带去麻烦。”
“可不是,我就是去买个蜜饯,第二次去的时候,那个老板见了我都要吓哭了,我蜜饯都不敢买了。”
“我不懂,清理土地真的会耽误制盐吗?盐又不是从土地上提取的。”
“不是说闹得人心慌慌,好多人都跑了,才耽误工作嘛。”
“我真是信了他们的鬼。”
一直没说话的祝允明安静听着。
他自然也跟着外面聊了一圈,但他不是去找百姓,他捡起自己的老本行,有故意装出醉心画画的模样,借着浙派和吴门画派自来的争端,整日去找读书人挑战,应邀而来的读书人络绎不绝,甚至隔壁县市的人都要赶过来比上一比,半个月下来倒也有些收获。
——浙江的盐务比自己想得还要牵连得深。
“听闻司礼监的大太监对江阁老颇为礼遇?”进了驿站后,石玠突然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祝允明快速反应过来。
“内臣和外朝怎么会有交际,不过是那些太监们表面功夫做得好而已。”他笑说着。
石玠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那至少也愿意做一做表面功夫,可见江阁老定是有些本事在的。”
祝允明不笑了,平静说道:“现在就去内阁求援,只怕是要被笑我们无能了。”
“只是想着用最快的办法解决此事而已。”石玠和气说道。
“何必劳烦内阁,我这里就有一个办法。”祝允明抿了抿唇,低声说道。
—— ——
“这个祝允明倒是有些本事。”李东阳看完折子,吃惊说道,“我记得当初推介此人,只是说他是苏州人,说可能对浙江的情况有些了解,而且书画极好,没说还有这些本事啊。”
“上一份折子还只是说盐务的大概情况,看上去颇为困难,现在怎么就直接兵行险招了,这办法可别出事了。”梁储担忧说道,“好端端自己一个人轻装简便去隔壁盐场,万一出事了……”
“巡盐的钦差出事了,浙江的盐务官才是真的不想活了。”杨廷和淡淡说道,“这个祝允明敢这么孤军深入,倒也有些胆魄在。”
江芸芸叹气:“他大概是想要各个击破,盐场可以控制盐价,要是真的如折子所说,盐场把价格买个盐商,任由这些私盐抬高盐价,现在主动出击,未必不好。”
“不过石钦差希望内阁能上折子,配合他先一步召回制盐太监,这里怎么说?”王鏊指了指最后一句,“现在无凭无据就要把太监们都召回来,陛下肯定是不愿意的。”
“但是这些太监也确实耽误事情。”杨廷和说完悄悄看了一眼最后面的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低着头看折子,没说话。
“先放出点风声,看看外面怎么说。”李东阳把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随后拍案说道,“边贸也要开始了,那有事情一直盯着盐务,朝廷既然选中了石玠,那就是看重他的能力,无需太过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