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他们都踩到朕的头上了,为何要朕三思,他们不就是以为朕不会杀了他们吗?朕要把他们都杀了,把那些在宫门口闹事的人都杀了。”
“我等不了内阁了,他们磨磨唧唧,这也不肯,那也不该,根本不把朕放在眼里,真是该死,统统该死。”
年轻的新帝在连番的变故中终于彻底奔溃,在殿内大喊着,只觉得所有人的面目都可憎起来。
这些内阁的,司礼监的,浙江的人,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一个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个都在逼他。
他感到愤怒和厌恶,但同样也感到一丝害怕和无所适从。
谷大用语塞,但还是硬着头皮轻声劝道:“陛下……陛下不若让内阁先拟定一个平叛的人来,也好先接了浙江的危。”
朱厚照垂眸,冷眼看他。
谷大用吓得直接叩首不说话。
“内阁,我没给内阁机会吗?”朱厚照声音倏地平静下来,低声说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你说,他们是怎么对朕的?!”
“陛下,陛下!”就在此时,冯三快步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江秘书有折子上奏。”
朱厚照猛地抬头。
冯三高举起手中的折子。
朱厚照沉默着,焦躁不安的心这才缓缓安静下来:“江芸,江芸的折子,快,拿过来。”
冯三膝行,递了上去。
朱厚照打开仔细看着,随后脸上露出笑来,但很快又发觉不对,盯着冯三看:“你怎么有江芸的折子。”
—— ——
半月前
“司礼监一直压着您老师的折子。”冯三紧张说道,“已经扔了两次了,需不需要我悄悄递进去。”
江芸芸紧张问道:“我老师写了什么?”
冯三欲言又止。
“他想怎么救我?”江芸芸追问道。
“说您的身份他早就知道了,是他执意留你读书的,若是万不得已,可以一换一。”冯三委婉说道。
江芸芸宛若雷击,惊呆在原处。
“但您老师这么大的年纪,且原是尚书致仕,说不定就是骗骗人的呢,陛下怎么会做这么对老臣,这说不过去。”冯三连忙安慰道.
江芸芸坐在地上,神色木然,半晌之后才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怪不得,原来,早就知道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却红了眼睛。
她的老师明明知道她的女的,却每次来信都劝她好好做官。
所以说好不来的及冠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过来看她。
所以才会在她如此耀眼的时候,反而劝她不如安静沉稳下来,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再出头。
原先她只是以为是老师做事谨慎,现在想来是他是一直担心这件事情会暴露。
他看得见她的不甘,她的努力,他也知道她的大胆,她的痛苦。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视而不见,可现在秘密暴露,他却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京城。
他早就想好了,一命换一命。
——当年我送她进官场,他日我带她回扬州。
江芸芸满眼含泪,却又没有落下来。
“老师。”冯三低声安慰,“老师别伤心了,大家都会好好的。”
江芸芸沉默着,注视着面前的小黄门:“谢谢你来送信。”
“应该的,老师,我肯定会救你出去的。”冯三激动说道,“我这就去把那本折子送进去。”
“不要送那个折子。”江芸芸低声说道,“不要送完整的折子。”
“什么?”冯三不解。
“这本折子送不送,都会坏了文官和陛下的关系。”江芸芸低声说道,“送了,陛下背负骂名,不送,内阁身败名裂。”
江芸芸坐在地上,看着墙边的树荫,冷不丁说道:“冯三,你愿意陪我赌一把嘛。”
冯三来了精神:“赌什么?”
“赌……”江芸芸伸手,轻轻盖住膝盖上的光影,却徒劳无功,扭曲的树荫到最后落在她的手背上,“人的贪.欲到底有多大?”
—— ——
“江秘书托锦衣卫送来的,锦衣卫正打算送进来,被司礼监的人拦住了。”冯三叩首说道,“奴婢觉得江秘书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只要能为陛下分忧,那就是最好的江秘书,所以就悄悄拿了过来。”
朱厚照捧着那本折子,随后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你去把这次闹事的读书人都抓起来。”朱厚照把折子交给谷大用,“后面就按照江芸折子上做。”
谷大用一愣,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随后露出古怪之色。
朱厚照沉默了片刻,随后对着冯三和气说道:“司礼监,你自己选个位置去吧。”
第四百五十一章
周笙在午睡时被人惊醒, 连忙起身:“这是怎么了?是追喜回来了?”
“还没,听说是锦衣卫在外面抓人。”陈墨荷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安慰着,“边上好几家读书的都被抓了。”
“怎么开始抓人了?”周笙慌张问道, “和其归的事有关系吗?”
陈墨荷脸上毫无同情之色, 反而冷笑一声:“不清楚, 也不敢问, 但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抓了也好, 免得整日给我们找不痛快。”
周笙欲言又止, 只能叹了一口气。
“不碍事的,现在门口有幺儿守着呢,只要和我们没关系就好, 张道长开的药不错, 夫人难得多睡会儿, 别多想了。”陈墨荷安慰着。
周笙心事重重躺了回去:“顺霄什么时候再去看其归啊, 这天越来越冷了, 她本来一到冬日就手疼, 这狱里哪来的热水啊,饭菜提过去都冷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吃坏肚子……”
“夫人别担心了。”陈墨荷拍了拍她的手,“您可要稳住啊。”
周笙沉默着,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你去外面看看, 有事一定要跟我说。”
“外面都是锦衣卫在抓人,但是只抓学生, 闹得可厉害了。”外面回来的张道长一进门就神神秘秘说道。
顾仕隆不解:“抓读书人做什么?”
“之前不是闹到宫门口了吗?”张道长撇嘴, “还说什么清君侧, 真是不要命了,跟要造反一样,估计是这个事情吧。”
“确实是糊涂。”顾仕隆也跟着点头,“估计是读书读傻了,被人骗了。”
“整天闹来闹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张道长掏出怀里的碎布头,拖了个小篓子开始哼哼哧哧清理布边,嘴里碎碎念着,“都说浙江出事了,怎么还赖到江芸身上了,真是倒霉,哪里都要背锅,也不知道顺霄的爹什么情况,这么乱是不是可以回来啊,多危险啊。”
“别说了,等会顾公子就来了,听到要担心了。”乐山连忙说道。
张道长没说话了,把弄好的小布块小心翼翼地叠在盒子里。
顾仕隆坐在他边上,看着他收拾的满满当当的小布块,冷不丁问道:“你说求神拜佛真的有用吗?”
—— ——
“哪里的香火味,好重。”江芸芸一下就闻到冯三身上的味道。
冯三抬起袖子闻了一下:“味道很重?”
“我鼻子比较灵吧。”江芸芸笑,“你怎么又来了。”
“陛下果然按照你说的做了,只是把那些学生都抓起来有什么用,回头还要挨大骂呢,我过来的时候,听说国子监的人都进宫了。”冯三连忙把饭菜端出来,“陛下让我去司礼监了,司礼监的饭菜果然好吃,我连忙选了几样给您送过来。”
“分化一下他们的阵营,读书人只是被人骗了,一时间情绪上头,完全没考虑过以后,这里面要是以后考上科举的,凭这事被举报了,真是没地方哭了,所以关几天就冷静下来,再放他们出去。”江芸芸打眼一看,震惊:“还有还有这么多螃蟹?司礼监伙食这么好。”
“还真是,一人五只呢!”冯三连忙把饭菜塞了进来,“这盒子很保暖的,都还是热的,老师赶紧吃。”
江芸芸笑说着:“你这司礼监去的好,这伙食一下子就起来了。”
冯三憨憨一笑:“现在有理由正大光明来了,之前都悄悄来了,都没法给老师带点好东西。”
江芸芸抓起螃蟹就是咬得咯吱咯吱的。
“这些人现在这么骂您,您还提他们考虑,我想想都觉得不值得。”冯三撇嘴,“就应该让他们吃点教训。”
江芸芸笑了笑:“这可是宝贵的读书人啊,我之前在县里,哪怕是兰州的府城,读书人都是不多的,但一个地方要想得到长远的发展,其实非常需要识字的人,哪怕是一些简单的文书,也需要读书识字的人来做,这些人读了这么多年,未必是不明事理,只是无法明白事理而已,现在这么情况,他们被骗,被蛊惑,想了想也很正常。”
冯三越听越心疼:“怎么什么坏事,到了老师嘴里都能分出几个好滋味来。”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江芸芸吐出的蟹壳,连忙掏出筷子要给人剥蟹壳:“我来我来,这螃蟹怎么吃得乱七八糟的。”
“一直都吃不来,感觉吃吃很麻烦,以前都是我姥姥……我家里人给我剥的。”江芸芸咧嘴笑,“而且我现在也没钱,舍不得买。”
冯三开始给她处理螃蟹,一双筷子就能把蟹肉剥得干干净净的。
“其实我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情。”江芸芸托着下巴看冯三干活,咧嘴一笑,“那是我在扬州的时候,那个时候是我老师把我救出来的,我那个时候也很天真,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了,自己是对的,那这件事情就一定能成。”
冯三嗯了一声,无奈说道:“这世上能成事可太难了。”
“是啊,我老师也这么说。”江芸芸笑眯眯说着,“我只是学着我老师的样子,也同样去庇护这些学生而已。”
冯三抬眸看了她一眼。
“所以,你能告诉我,我老师是不是跟陛下说了什么?”江芸芸和颜悦色问道。
冯三的筷子一划,差点把一蟹壳的肉给撒了出去,闻言无奈苦笑着:“我就知道老师不会好端端跟我讲这些。”
“我……我也不知道,我没进去,但是陛下一回去就看了很多浙江的资料,回头就说要把那些伏阙面争的官员都杀了。”冯三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拨着蟹肉,随口说道,“杀了就杀了,反正都是没用的东西,还平白让老师受罪,让陛下生气。”
“那拦下了吗?”江芸芸问。
“内阁那边没动静了,后来不是就发生浙江的事情了吗,估计都忘记了吧。”冯三把剥好的蟹肉递了过去。
“我听说过您以前刚考中状元的时候,也给这些御史,七八品小官求情过,好好的小状元去了琼山县,后来你在琼山县做了这么多事情,这些人反过来没记着你的好,整日来骂你,现在这群人又来了,你就说是不是当初让他们都……就没今天的事情了。”
江芸芸笑了笑:“那还有其他人呢,你得相信你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当下最合适你的。”
冯三看了过来。
“而且你这话就好像你之前总是骂司礼监让你们这群小太监去送死一样,都是一样的,那些下棋的人以为自己能搅弄风云,运筹帷幄,却不知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也同样重要,棋盘上若布满了棋子,棋子便也有了自己的意识,那这场胜负才刚刚开始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