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蝼蚁,只是被你们这些权贵压迫的可怜人。”
朱宸濠笑,重新回到阴影处,那笑声也跟着轻飘薄凉起来:“可只要有往上走的台阶,就会有往下走的台阶,你今日只是给他们换了一个台阶而已。”
江芸芸沉默。
朱宸濠就这样安静地站着,目光隔着层层夜色,落在那个身形瘦弱的小童身上,像是在评估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玩具。
这么小的年纪,若是他的弟弟们,还只知道撒娇卖萌,只会做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甚至只会尖叫发狂,可偏偏这个人,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安安静静。
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珠子。
他转着手指上的扳指,突然顿了顿。
真是好看啊。
“阶级差异确实不可避免。”江芸芸的声音蓦地响起。
“但阶级并不代表着压迫,房子本就是所有人一起努力才会搭好的,但现在你们这些人贪得无厌,都在想着反正这么多人抽走了柱子,那我再抽一块柱子也无关紧要,所以你们的手才会一步步往下伸。”
江芸芸沉默:“你们这些藩王本就享受着常人没有的富贵,却不思进取,肆意妄为,这艘大船迟早……”
她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师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你们有畏惧的东西吗?”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小巷内蓦地安静下来。
外面街道热闹的喧闹声顺着夏风飘了进来,一串串灯笼微微晃动着,照着两个人本就模糊的面容更加明暗不定。
江芸芸低头:“我要回家了,郡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朱宸濠叹气:“给你钱你也不收,我想着你应该是对陈公公有气。”
话音刚落,一个面白无须的人就被人五花大绑推了进来。
“能为郡王死,是老奴的荣幸。”他尖声说道,声音里却是压不住的恐惧。
“陈公公也是因为我做了糊涂事。”朱宸濠叹气,“死后我会给你风光大葬的。”
陈公公闻言立刻大哭起来:“都是老奴不是,给郡王惹麻烦了。”
江芸芸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好似当真是忠仆良主一样,只看得人腻歪恶心。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威胁商贾江家,收着冯忠的好处,踩着百姓的血肉,若是真的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一开始就不会做,既然做了,那他们根本就不会悔过。
他们现在在她面前演着一出,不过是因为她江芸芸胆子太大了,把扬州搅的天翻地覆,连京城都知道了,他们害怕这个胆大包天的人还要闹出幺蛾子来恶心他们。
他们现在道歉的不是那些受灾的人,看不起的江家,而是好险,差点要被陛下怪罪了,好烦,这个小童也许一开始就应该除了才是。
江芸芸冷笑一声。
陈公公的哭声顿时一敛。
朱宸濠侧了侧脸看了过来。
小巷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这人交给我处置了?”她问。
朱宸濠点了点头,笑说着:“他为难你爹,害你难做,这等不识大体的人,也该受些教训了。”
江芸芸上前一步,那张还显稚气的脸便被外面街面上的灯笼彻底照亮。
她不笑时,眉宇紧绷,好似一把出鞘的剑,即便幼小但依旧逼人。
“那刀呢?”她笑,却只是勾了勾嘴唇。
朱宸濠脸色微微一变。
陈公公那张白面团一样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
江芸芸却不给他们说话的,上前一步,伸出手来:“刀呢!”
朱宸濠瞳仁一缩,蓦地沉默下来。
陈公公很快回过神来,那点恐惧被怨恨彻底压过去:“想杀便杀,郡王何必为我多思,拿刀来,给他!”
一条黑色的影子在巷子口走来,气势汹汹,杀意凌然,手中一把钢刀在夜色中依旧锋芒如雪。
江芸芸不为所动,只是紧盯着朱宸濠。
狭长的小巷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夜风。
若是陈公公的目光能凝成实质,江芸芸只怕要被千刀万剐。
朱宸濠,神色悲悯,口气惋惜:“当真要见血?”
“你不是说他任我处置吗?”江芸芸冷冷说道,“城外死了这么多百姓,扬州官场到现在连一具尸体都没抬出去,谁来告慰那些本可以安然度过灾年的百姓,难道不该见见血告慰他们的头七吗?”
“不赈灾是扬州官场的事情。”陈公公厉声说道,“与我们何干。”
“若非他们想要拍你的马屁。”江芸芸不为所动,依旧看着朱宸濠,“怎么会延误赈灾。”
“若是没有我们,冯忠难道真的会第一时间救灾?”朱宸濠反问。
江芸芸轻笑一声:“薛定谔有只猫被关在箱子里,没打开前,谁也不知道猫到底死了没有,现在是你们来到扬州,因为你们冯忠耽误了救灾,仅此而已。”
朱宸濠沉默,他身形微动,那件华贵的袍子衣摆划过那些不值钱的草芥,所到之处,草芥低头,也有顽强的青苔不甘心地弄脏他的衣服。
“你在府中的那几个干儿子。”朱宸濠只是垂眸去看陈公公,神色悲切,那双清澈的瞳仁被夜色笼罩,成了一汪安静的深水,“我让他们为你戴孝的。”
陈公公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痛哭起来:“多谢郡王。”
江芸芸冷眼看着。
怎么会有人这么愚蠢。
她冷笑着。
“还请二公子给他一个痛快的。”朱宸濠叹气,“陈望从小照顾我,我不想让他多受折磨。”
那黑衣人一步步靠近江芸芸,居高临下地看着江芸芸。
“小子,接好了。”
他冷笑一声,把手中的钢刀粗鲁递过去。
那把刀对江芸芸而言太长太重了,江芸芸便扔了花,拖着刀缓缓走近陈望。
那把刀被保养得极好,刀面铮亮,刀锋处似有水光流动,一看便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刀尖拖在地面上,发出滋啦的声音。
那声音刺耳极了,偏她走得慢,那声音便好似被拖长调子的老腔,许久不见停止。
陈望脸上视死如归的神色,逐渐被恐惧所替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可很快那味道就被一股骚味所掩盖。
江芸芸终于站在他面前。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几近崩溃的人,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那些人等死的时候,也和你此刻差不多。”
陈望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江芸芸。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长得这样好看的小孩也可以是个杀人的煞星。
不,不,一个小孩怎么敢杀人。
陈望突然升出一股隐晦的期望。
江芸芸双手握着刀,把刀缓缓举了起来。
那刀极重,她纤细的手臂甚至在微微颤动。
陈望的视线下意识看向那把被逐渐举高的刀。
黑衣人的视线也跟着缓缓往上走。
只有朱宸濠的视线微微下落,落在江芸芸的脸上。
那张被刀光,被烛火笼罩的精致小脸,在此刻好似成了跨越阴阳的神明,不闻生死,不辨喜怒,美到惊人,却同样无情到吓人。
这一刻,他身上涌动的杀气,他见过许多次。
他想,江芸是真的想杀了陈公公的。
也许为那几月的担惊受怕,也许真的是为了他口中那枉死的百姓。
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他是这样的内敛胆大,热烈无畏,他这一个月只是听着他们传来的消息,记忆中那日早晨寥寥几面的小童,本该早已模糊的面容,在今日突然有了清晰的面容。
江芸。
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我记住你了。
江芸手中的刀被高高举起。
不知是谁挑高的灯笼,那灯笼上的光正正落在刀面上,刀面反射出刺眼的光。
陈公公和黑衣人下意识闭上眼。
江芸芸只觉得手臂在抖,那把刀实在太重了,她只是拖着就已经觉得吃力,此刻借着身体里翻滚的酒意,她高高举起那把刀。
那几月的不安慌乱,哪怕她故意遗忘着,却还是时时夜半惊醒。
她努力读书,只是为了摆脱这人三言两语间给予她的压力。
命运让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并在她头顶悬了一把刀。
她是恨的。
不知道是恨那道抓不到的命运,还是这个攀不上的陈望。
现在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神色傲慢的人瘫软在地上,成了一条可怜的,被人抛弃的狗。
江芸芸应该畅快大笑的。
所有她重重挥下手中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