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的字画极好。”祝枝山也跟着说话。
江芸芸只是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张灵任由她打量着,只是淡然喝着酒。
他姿容俊爽,尤其是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好似总带着酒气,笑脸盈盈间醉态横生,偏在众人欢笑中显出几分冷沁沁的清醒。
“我以前以为他已经长得很好看了,现在看来,你长大了一定比他还好看!”徐祯卿凑过来,促狭地眨了眨眼,大声说道,“艳压!”
“哈,你之前还说我是最好看的。”唐伯虎不悦说道。
“你嘛,还差点意思。”张灵把手中的酒坛随意放在桌子上,大笑着,“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来,喝酒!”
江芸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酒坛,再看着围着自己的三人,各有各的肆无忌惮。
虽然只是现在短暂的见了个面,但她莫名觉得这三个人碰到一起那真的是哈士奇、阿拉斯加和萨摩犬碰面了,没一个拉得住的,能把家都拆了。
要是真的能闹出科举舞弊的案,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她诡异想着。
“怎么不说话?”徐祯卿不解地挠了挠头。
张灵轻笑一声,收回酒坛子,自己仰头喝着,长袖飘动,姿态随意,好似真成了他人嘴里的魏晋名士,飘飘然不知所以。
“吓到你了?”唐伯虎低下头,见他不说话,慌张地把人从人群里扒拉出来。
江芸芸回神:“没。”
她把自己的书箱放到角落里,一抬头突然吓了一跳,因为角落里还有一个人缩着。
那人正幽幽地看着她。
“啊,把衡父忘记了。”唐伯虎拍了拍脑袋,“来来来,介绍一下,徐经,南直隶江阴人,他只喜欢读书,性格很内向,不爱说话,你多担待一点。”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徐经却被她直接看得红了脸,没一会儿甚至连着耳朵脖子都红了。
“江,江公子。”他咳嗽一声,故作镇定地说着。
只可惜眼珠子到处乱飘,好像江芸芸是个钉人一样,看一眼就要被扎到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视线,扫过唐伯虎这一圈的好友,这里面最有可疑的就是张灵和徐祯卿了,年纪轻轻,狂傲不羁,特意容易招人恨。
她虽不清楚历史上的科举舞弊案,但这几月相处下来,她却能清楚得知道唐伯虎这么高傲的人肯定是不会作弊的。
但凭这张嘴至今还能活着,那确实也是有些本事的,被人针对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还没琢磨出谁的嫌疑更大,就被唐伯虎按在位置上坐下。
“上菜上菜。”他招呼着,“都坐吧,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喝他个三五坛。”徐祯卿跃跃欲试。
“喝酒作诗,今日又有诗集了。”都穆大笑着。
“不行,我功课还没写好。”江芸芸一本正经打破气氛,“最迟戌时过半,我要回去的,不然我娘会担心我的。”
唐伯虎顿时流出嫌弃之色:“这么大个人了,整天我娘我娘的,少学一天又不会如何,我都这么久没读书了。”
江芸芸不理他,拿起筷子吃菜。
——天才的话没有一句是可以信的。
因为这里她和徐祯卿年纪小,所以两个人不能碰酒,重新在角落里开了一桌,又让跑堂端上清茶,两个不能喝的面对面坐着,各自低头吃着菜,社恐徐经则是挤在小孩桌。
这一桌美食都是鸿福楼的招牌菜,一上桌那可真是色香味俱全,闻着味道就让人流口水,鸡鸭鱼肉,蔬菜瓜果,应有尽有。
江芸芸不客气地动了筷子。
这个鸡肉真香啊,入口清甜,口感细腻,不错。
这个糖藕真好吃,脆而不腻。
这个卤牛肉真的是入味了。
这边不能喝的吃得不亦乐乎,那边已经喝了几坛子酒。
唐伯虎重新开了一坛子酒,开始拉着都穆一起写诗。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唐伯虎行着酒令,“元敬,是不是写不出来了,喝酒喝酒!”
“放屁我怎么会写不出来!”喝醉了的都穆恼羞成怒。
祝枝山稳如不动地坐着,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看上去酒量很不错。
文徵明已经眼神迷离,瞧着离倒下不远了。
张灵撑着下巴看着他们玩闹,时不时给人添点堵,用话语激着人,做一个合格的不安分棍子。
许是太热闹了,不仅隔壁不认识的人都看了过来,就连吃饱喝足的徐祯卿也跃跃欲试,最后忍不住溜过去凑热闹,江芸芸倒是心无旁骛地干饭,没一会儿手边又堆了一个小山起来。
“你,你,别吃撑着了。”耳边传来苦口婆心的劝慰声。
江芸芸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正好和徐经的视线对上了。
徐经一见她看过来就慌乱移开视线。
“我肚子饿了。”江芸芸咧嘴一笑,然后把手边的那锅炖羊肉递过去,“这个很好吃,你吃吃,不知道怎么做得,羊肉又酥又烂,汤水清淡不油,骨头里也有杏仁的香味,好吃。”
徐经看着被递过来的肉菜,见江芸芸自顾自开始吃牡丹生菜,没有看着自己。这才胆子大了起来:“这个借鉴了山家清供里的山煮羊,鸿福楼大厨稍加改变过,如今是酒楼的名菜。”
“取得是小羊羔的肚子上的肉,切块后下油里炸,等炸到表皮微微金黄就捞起来,放入砂锅中,之后放入葱姜蒜小火慢熬,等砂锅边缘开始小珠子沸腾时,再捣几枚真杏仁,开明火煮,这样骨头都会酥软,被葱姜蒜去了膻味的羊肉,杏仁的味道也回到羊肉中去,这样味道就清淡却又非常有滋味。”
江芸芸抬起头来,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徐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来这里吃过这个菜,回家后念了几次,我爹就花了一点钱把这里的厨房带回家中了。”
江芸芸迷茫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家这么有钱?”
虽然她没见过什么富贵生活,但按照常理推断,这个是扬州著名酒楼的顶级厨师,应该不会一点钱能挖走的。
“还行吧,家中做些小生意。”徐经抿了一口茶。
江芸芸半信半疑,打量着徐经的衣服,刚才随意看了一眼还不曾发现,现在定睛一看却发现他的衣服看上去简单,布料剪裁都格外精细,上面的花纹手法复杂精致。
“你这个衣服?”她犹豫说道,“看上去不太像有点小钱的。”
“家中有布庄生意。”徐经矜持说道,目光在江芸芸短了一小节的袖子上扫过,小心翼翼说道,“我们家在扬州也有店,小童若是喜欢,我明日带你一起去看看。”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把最后一口油炸牡丹花塞进嘴里,嚼得干巴脆:“什么名字?”
“霓裳阁。”
“咳咳。”江芸芸咳嗽一声。
徐经慌张地递上一盏茶。
“霓裳阁!”江芸芸目光顿时敬畏起来,“那可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成衣店。”
徐经一脸迷茫:“这么厉害的嘛?”
江芸芸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天爷,有人在跟我炫富!
“我家有些特殊,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女眷在管,如今管家的是我的母亲,我不懂生意上的事情。”徐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江芸芸喝了口水压压惊。
傻白甜富二代。
江芸芸给他打了个标签。
“哎,你们在聊什么?”唐伯虎凑了过来,“来对诗啊?”
江芸芸婉拒:“我还没开始学写诗,就不献丑了,而且我还没吃饱。”
唐伯虎看着她面前堆起来的小山堆,无语说道:“怪不得都元敬和你一见如故,这个饭量,确实是有话要说的。”
江芸芸直接把人推走。
——耽误我吃饭,烦!
唐伯虎视线看向徐经。
徐经已经躲在角落里自闭装死了。
——哈,好大一朵蘑菇。
唐伯虎只好拎着酒,踉踉跄跄回去:“笑杀小童郎,不饮杯中酒,无趣!无趣!”
张灵笑脸盈盈看过来,把玩着手中酒盏:“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唐伯虎,你的新朋友看不上你啊。”
江芸芸抬眸,腮帮子鼓鼓的,大声反驳着:“你不要挑拨离间,我还是小孩。”
张灵微微一笑,那双眼中的酒意就好似倾了下来:“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世空,你饮我三盏酒,我与你同饮三坛酒。”
“还有这等好事,喝他啊。”唐伯虎脚步一转,把江芸芸拱过来,“张梦晋千杯不醉,你三盏换他三坛,赚了啊。”
江芸芸强调着:“我才十岁!”
“早些尝一下这等人间忘忧水,你便是早早享福。”唐伯虎已经醉得胡说八道了。
张灵已经为她倒了三盏酒,依旧笑脸盈盈看着她。
华灯初上,烛火耀眼,鸿福楼挂满了灯笼,照得所有人的脸都清晰可见,唐伯虎信誓旦旦开始拍开酒坛封子,文徵明欲言又止,顺手把想要喝酒的徐祯卿拉着,至于祝枝山在慢条斯理吃着菜,都穆一边啃骨头一边看着这边的动静。
张灵的袖子垂落着,他背对着满堂华彩,瞳仁却被地面内城湖上的花船烛火晃得光泽明暗不定。
江芸芸从满室酒气的微醺中回过神来,冷不丁想着:这些历史书上的人好鲜活啊。
他们不再是书本上的寥寥几句话,他们在今日,在此刻,隔着历史的层层帷幕,站在他的面前,正满眼微醺地看着她。
明明是如此清晰真实的人,大脑的意思却在此刻恍惚起来。
任由千般赞誉,万般悔过,在此刻都在灯火通明的扬州夜市,在酒意熏人的酒楼中成了史书上最不值一提的一笔。
今日千载,谁与争锋。
“到底喝不喝?”唐伯虎醉醺醺抱怨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大脸,扑面而来的酒气,万般心思都烟消云散,冷酷无情地推开他的脸:“不喝。”
“他不喝,我喝。”徐祯卿顺势挤了过来,“不要欺负我们芸哥儿吗?人家才十岁,晚上还要写功课呢,不然明天要挨骂的。”
张灵懒懒收回视线,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你长的可不好看,我不要和你喝。”
徐祯卿气得跳脚,拉着唐伯虎大骂,随后又扯上都穆等人,愤愤不平地抱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