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谁敢收你。”李东阳想了想,“你这次肯定也不能动官职,五品的官职在六部也就是各部的郎中,五军都督府经历司经历,要和一堆粗人打交道,也太浪费你的时间了,剩下一个大理寺丞,这个你是别想了,我都怕你大开杀戒。”
江芸芸笑了起来。
李东阳板着脸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韬光隐晦,原先我跟你说的,你都忘记了是不是,好好的,让自己也没个安心日子过。”
“都记得的,只是有些事情若是大家都避害了,那受伤的百姓又能去找谁呢,一趟亲王之国,耗费的民生难以计算,通政司里压了数百个案件,偏再也不见天日,那些折子上写的只是文字,可亲身经历的人是灭顶之灾。”
李东阳听得心中酸楚,不由心事重重沉默下来。
道理谁都懂,谁当年读书考试的时候,不是抱着一腔热血,一心为民的想法来考试的,可世道就是这么残忍的,一次次把梦想击碎,到最后把年轻时的自己拖入泥潭中。
江芸能做出这么多事情,是因为他是个聪明人,是个少有的顶顶聪明人,且心怀赤诚的人,他敏锐而勇敢,越是强压越是坚韧,所以总能抓住关键时刻,给出致命一击,可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
内阁是想保护他的,不然也不会在关键时刻把他吸纳到内阁来,给他创了个官职,让他在内阁这片屋檐下遮风避雨,可时至今日,这片屋檐也开始难以承受外面的风风雨雨。
他们难道不知道江芸做得都是对的嘛?
那些被侵占的土地,那些逐渐消失的人口,还有敲骨吸髓地藩王,甚至是同朝为官的官员背地里的动作,他们是局中人一眼就能看到问题,他们也想做点什么,但太难了,实在太难了,内阁是权力中枢,所以他们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整个大明都在他们的案桌前,他们要保证这多大船至少能平平稳稳地开着。
一旦船停了,甚至翻了,他们就是千秋罪人。
所以他们只能一边阻止,一边放任,希望江芸做出点什么,但又不希望他真的捅破天了。
直到今日,内阁到了不得不给同朝为官的同僚一个说法的时候了。
“若是为难,找个借口把我先放到别的地方也行。”江芸芸自己退了一步,“不想要阁老们为难。”
李东阳叹气:“不,不能这样,回头大家还以为内阁弃了你,你的处境只会更难,让我再想想,师兄会照顾好你的。”
江芸芸心中感动,起身行礼。
李东阳挥了挥手:“徵伯去年大病一场,多亏了你介绍的那个道士才化险为夷,断断续续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床了,他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谢,谁能想找你好几次了都没找到人。”
江芸芸点头:“那我去找他,也好督促督促他准备乡试了。”
李东阳笑意加深:“就是这个意思,这孩子我现在说几句就不耐烦了,我可就等着你去帮我说几句呢。”
江芸芸领了任务,就在管家的带领下,背着小手去后院找小师侄聊聊心了。
李东阳见人走远了,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下,心事重重地坐回原处。
做了没多久,只看到门房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李东阳惊讶:“他怎么来了?”
“独自一人来的,勾着背,若非自报姓名,我也是认不出的。”门房说。
李东阳心思回转,想了无数个念头,但实在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亲自来。
“把这里都收拾干净了。”他说道,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去去再来,让厨房给其归和徵伯准备吃食,留人吃顿饭再走。”
门房了然:“是。”
—— ——
江芸芸天擦黑才从李家出门,初秋的日子天黑快,没走几步,天就彻底黑了。
“我就说我不吃吧,非要留我吃饭。”她低头走路,小声嘟囔着。
“哎,小白脸。”一个小孩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提着一个灯笼,站在她背后,板着脸不高兴说道:“我给你带路,这么黑的路,等会把你摔破相了。”
江芸芸下意识抬头去看,去没看到熟悉的人影。
“跑啦!”小乞丐小声告状着,“你们吵架了吗?”
“没。”江芸芸反驳着,“带路就带路怎么这么多话。”
小乞丐撇了撇嘴:“你们大人真没意思,还好我赚了五文钱。”
江芸芸跟在他边上,满脸含笑地听着他碎碎念着,等回家后,又叫乐山给人送了一个馒头,让他坐在家门口吃饭,这才放人离开。
“你人真好啊。”小乞丐摸着肚子,开心说道。
“那是。”乐山给人重新点上灯笼,得意说道,“都天黑了,等会走路小心点。”
小乞丐蹦蹦跳跳跑了。
“哪来的小孩啊。”乐山关上门后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是五文钱大神送来的。”
“啊。”乐山震惊,“什么胡话。”
“哎,你不懂!”江芸芸挥了挥手,“我在师兄家吃饱饭了,你晚饭自己吃吧。”
“这么晚没回来就猜到了。”乐山说,“热水烧好了,公子去洗漱吧。”
江芸芸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对着正在台阶下纳凉的乐山,心情沉重说道:“我可能以后不在内阁了,其他地方都不包晚饭的,所以以后晚饭要自己做了,又是一笔开销了。”
“什么!”乐山大惊失色,“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这几日出门买菜总能听到他们议论您,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就是寻常职位调动。”江芸芸解释着,“我这没名没分在内阁这么久了,回头真当阁老不成,别担心。”
江芸芸去房间的路上,突然看到一颗石子,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屋顶。
屋顶依旧空空荡荡。
她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心事重重走了。
她刚走没多久,原本空无一人的屋顶就翻身重新坐回一人,秋高气爽的夜色,偏又月光,夜色和屋顶的人似乎要融为一体。
—— ——
内阁水深火热的处境还没解决,内宫传来太皇太后要不行的消息,有内官献上一个道士,陛下大兴道场,百官开始抨击内阁没有进行劝诫,三个阁老每人都吃了一挂落的弹劾,一时间内阁的气氛格外僵硬。
但十日后,江芸芸的安排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吏部尚书马文升因今年京察和大计碰在一起,事务繁忙,江芸曾提过考察之法,且之前云南之事处理得当,所以上了一道折子把人要走了。
江芸芸就这么在冬日的第一场大雪中,搬着自己的小行李去了吏部。
马文升在之前兰州任同知的是就见过,那时他虽一头白发,但身材魁梧,精神矍铄,说话的嗓门也不小,几年过去了,他的背也佝偻了,声音也小了,但看人时眼皮子底下的精光依旧若隐若现。
她悄悄地来,直接被人带去见了马文升。
“江学士,好久不见。”马文升没有坐在主位上,只在一侧待客的茶座上含笑看着来人,瞧着比几年前见着温和了不少。
江芸芸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之前吏部审核云南罢黜名单的时候,刚见了一面。”
马文升也不生气,还是笑:“那个名单写的不错,就是有些得罪人。”
“做事情得罪人也很正常。”江芸芸镇定说道。
“是这个道理。”马文升说,“那你准备好得罪更多人了吗?”
江芸芸拱手:“愿为大冢宰效劳。”
“去吧,位置就安排在韩侍郎边上,之前你们相处过,这次京察陛下要求秉公黜陟,你们可要好好办。”马文升叮嘱着。
江芸芸点头应下。
韩文是很早就得知消息了的,他对江芸印象不错,外面的人传得沸沸扬扬,说他脾气不好,不好相处,笑面虎一个,但是之前云南的事情相处了一个月,就全盘打翻了这些流言。
——全是嫉妒!全是无稽之谈!
“就是配合韩侍郎工作而已。”江芸芸果然谦虚说道。
韩文露出满意的笑来:你听听,聪明又上道,关键时刻还能抗事,提出办法,一点也不会拖后腿,简直是众人心中梦寐以求的下属啊。
“江学士初来,我这里不得不先提个醒。”作为过来人的韩文和人寒暄京察和大计的基本工作后,最后突然说道。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这几日的大门可要看好了。”他施施然说着。
江芸芸一脸迷茫。
韩文微微一笑,没继续说下去。
但很快江芸芸就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拎着新买的烤鸡回家,刚过了巷子口就看到自家门口始,往后一眼看不到头的排队马车,还有自家紧闭的大门,她嘴角微动,欲言又止,最后脚步一转,打算从自家后墙翻墙进去。
她一边牢牢抓着烤鸡,一边爬得气喘吁吁的,一边心里骂骂咧咧着。
——天煞的!青天白日!正大光明!贿赂考官!有没有天理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京官每六年考察一次, 叫做京察,地方官每三年考察一次,是为外察,两次考察由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共同负责, 吏科、河南道全程监督的方式进行, 以四格、八法为升降标准。
今年先一步进行的是京察, 因为京官的品级身份不同, 具体考察方式也有所不同。
对四品及以上京员,包括内阁阁臣、大小九卿以及派遣在外的都察院下属的督抚等官, 由他们上疏自陈功过, 再由皇帝根据他们平时表现和自陈疏作出裁决。
对五品及以下京官,由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会同考察,部、院依据该官员所在衙门堂上官给出的考语以及科道官员咨访后填写的访单对其进行黜陟。
其中四品以上的京官, 需要在流程开始前先行上疏自陈, 陈疏交由通政司汇总, 而后上交皇帝御批。
顺序一般是吏部和都察院正堂官员, 之后是吏部和都察院左、右堂, 这事先一步给所有人看看, 要是有人这几人中的某人不行,也可以早点上折子要求换人。
其他四品以上官员在堂审后再上疏自陈, 遵循内阁阁臣先自陈,后是各衙门二品官员,再是三品官员, 最后是四品官员。
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跟着干活的四品以下的十几号官员处于真空状态, 都说阎王好惹, 小鬼难缠, 这个问题如此显眼,但没有一个人提出问题,试图解决。
“陛下批复了三位阁老的,让后面的自陈疏由内阁进行票拟,司礼监批红,都已经办好了。”韩文把礼部考功司主事以上的官员都召集过来开会,淡淡说道,“今日起,你们就都要住在衙门了,晚上让人把铺盖都送过来。”
一般京察都是由吏部尚书主掌,但马文升年纪大了,精神也不好了,所以布置了主要工作,把握大体方向,剩下的就由主赞太宰的吏部侍郎负责。
“怎么住在衙门了?”江芸芸不解。
韩文皮笑肉不笑:“听闻拜访江学士家的人已经排出巷子口了,这么舍不得,可是都见了谁?”
江芸芸听得直叹气:“这几日都是翻墙回家的,差点被邻居报官抓了,以为这条原本清清白白的小巷里进贼了。”
众人一听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