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冷冷说道,眉宇间的冷冽几乎要化成一把刀,在正午刺眼的日光下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不敢,不然也不会偷摸摸对顾侯下手,更不会求到师兄的门口,用您来压我。”
李东阳脸色微变:“我没有这个意思。”
“所以我要改革太医院,并非针对他刘文泰,只是他刘文泰本就不干净罢了。”江芸芸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也蓄满泪,又或者那双瞳仁本就太过耀眼,“师兄这都不信我吗。”
李东阳落荒而逃。
—— ——
太医院的考试很快被提上日程,考试分为六步墨义、脉义、大义、论方、假令、运气。
墨义就是默写的意思,譬如抽出《难经》中的“肝青象木”一次,考生则需默写原文。
脉义则是考察脉学的学习情况,乃是方脉科医生必考的内容。
脉义之后的考题都分为两部分,一个是文字内容,比如问“人之居处动静勇怯,脉亦为之变乎?”,考生则需要精通《素问·经脉别论》,且不单单是默写,而是需要写出理解的内容。第二部分则是挑选一名病人,切脉并写下结论。
大义是考察天地之奥和脏腑之源。
论方即考察中药、方剂。
假令即考察辨证论治,根据试卷上的某种疾病的症候和表现特点,考生作出诊断病确定治疗方法。
运气即考察阴阳及人身感应的知识。
这是江芸芸查阅了大量资料后确定的考试范围,之后请了几个致仕的名医来确定考题,要求是每部分内容出题六道至十道,理论和实践各一半。
报名的人中,太医院要求全部参加,外部报考人数的人也不少,出人意料的是,女子报考的人也不少,竟然有三十几人,坐满了一个考场。
“我妹妹就来了。”沈墨是过来帮忙的,指了指其中一个姑娘,小声说道,“她妇科极好,之前还救过好几个难产的人,擅长针灸,除了说话慢慢吞吞,没别的毛病。”
江芸芸头也不抬:“给考官上眼药是不是。”
沈墨强调着:“她肯定能考上,我妹妹真的很厉害!我就是给你炫耀一下!”
江芸芸笑了笑:“避嫌啊,你去隔壁太医院那边监考去。”
沈墨不高兴地哼唧一声,卷了花名册就跑了。
因为这次闹得动静不小,礼部的堂官也都悄悄来了,陛下那边也排了了大太监张瑜看着,内阁那边倒是装死,就让几个中书舍人来帮忙,三位阁老大门一关,处理政务去了。
太医院那边就连院使,院判都要参加考试,批改卷子的人直接根据科举的招式,把人关起来出题目,批改卷子,力求一个透明的环境。
其实太医院的人也有人不太想配合,一开始有人脾气不好,说太侮辱人,要退出太医院,江芸芸组团拉人去礼部注销了,可走到礼部大门口,那群人又都怂了,还有人找关系弹劾江芸的,奈何内阁装死,这么闹了一通下来,原本还骂骂咧咧的人也都认了。
刘文泰坐在椅子上,又羞又恼,更多的是害怕不安,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江芸。
试卷发下来后,他看着一看第一道题目又是什么阴虚阳实的,更是吓得冷汗淋漓,笔也要拿不稳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场考试考了一天,午饭是太医院准备的,规格和科举差不多,有人速度快,有人速度慢,天黑后最多给一个蜡烛,考不完就收卷。
刘文泰没做完,他被人收走卷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崩溃了,突然开始跪在地上大骂江芸。
大太监张瑜看得眼皮子一跳。
原本没考完试的其他人一开始也有些愤愤不平,被他这一闹全都吓蒙了,又看着那个冷面煞星江芸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上,冷眼注视着刘文泰,青天白日愣是吓得打了一个寒颤,也不敢抱怨了,头也不回就跑了。
“带下去。”监考的是锦衣卫,姜磊直接让锦衣卫把人拉了下去。
“这考不出来就考不出来,还有别的办法,这心态坏了。传出去多难听啊”礼部的人看得咂舌,“虽说他水平确实差了点,但也不至于……”
“行了少说几句。” 张升呵斥道。
他看了一眼台阶上的江芸,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焦侍郎今日怎么没来?”他临走前,突然问道,“他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凑这个热闹嘛。”
“不清楚,不过焦侍郎这些日子脸色不好,估计是病了吧。”
张升背着手忧心忡忡走了,只是赶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下。
“江学士说,太医院的考试关乎所有人的安全,礼部作为太医院直属衙署,不妨也一起参谋参谋。”锦衣卫把人拦下后说道。
张升想拒绝,但看锦衣卫的表情又不好拒绝,就只好带着两个同僚灰溜溜进去了。
“院判的卷子没考完,这如何评分啊。”考官为难说道。
张升一听,脑海中就警铃大作。
——果然没好事。
江芸芸看向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的张升。
张升嘴巴泛苦,脸上还是大义凛然说道:“主持工作的是江学士,我们顶多是站边旁观,如何能插手。”
“大宗伯素有伯乐之称,善于发现人才,成化十九年和弘治九年主持的两场乡试,举荐的人才不仅夺得当年会试头名,殿试上也有了二甲第一和一甲探花的好名次,如今出仕后也为官清廉,很有名声。”江芸芸轻轻给人带上一定高帽子。
张升挣扎着:“江学士也是推荐过人才的慧眼之人,何来要我出面。”
江芸芸认真说道:“到底是礼部的下属官署,这贸然决定院判去留的事情,其归作为晚辈,也太过僭越了。”
老好人张升下意识想要去找焦芳来怼人。
江芸芸绕这么一大圈不就是要礼部的背书。
问题是礼部不想掺和到这件事情啊。
但这事其实也绕不过礼部,不然张升这个尚书好端端来这里观看做什么。
“院判是正六品的官职,江学士的折子不论如何都绕不过内阁和陛下的。”还是礼部的其他人委婉提走了皮球。
江芸芸看向那人,微微一笑:“自然是要的,所以才想着请大宗伯来观看,以防陛下问政礼部。”
陛下问政,若是上下答案不一,两边都要吃挂落。
江芸把人请过来,一是避免这个事情,二是要礼部站队。
——他一定要把刘文泰赶走。张升已经看明白江芸的意图。
刘文泰官职不大,但在京中这些年长袖善舞,也是有不少愿意出面为他说话的。
京城对江芸好端端要考教礼部的事情舆论颇多,礼部的人对他越权一事也颇为生气,但不少人都觉得是为了顾侯。
——听闻顾侯被庸医耽误,已经快不行了。
张升只是一个老好人但不是蠢人,这事管他江芸什么企图,但肯定不是什么能悄无声息落地的事情,且江芸这人做事出其不意,所以更不想掺和到这件事情上,免得两头不讨好,所以只能勉强露出笑来:“江学士素来体贴,若是陛下问政,我作为旁观者,自然是一五一十,不敢欺君的。”
“大宗伯的秉性谁人不知道。”江芸芸伸手邀请着,“只求勠力同心,共清太平。”
被高高架起的张升不得不脚步沉重入内。
一直没吭声的考官见大家都坐下了,这才慢慢吞吞问道:“这个刘院判的卷子……”
江芸芸看向张升。
张升借故端起茶盏来喝水,装死没看见。
江芸芸也不强求:“卷子没写完也不要紧,若是前面写完的题目道道都是对的,分数也不会差的。”
考官在他们在门口虚与委蛇时,已经悄悄看完刘文泰全部的卷子了,对的题目寥寥无几,而且他的实践题可是一道也没做,但他肯定不能这么说,所以江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故作不经意地说道:“那我们按照顺序来批改吧。”
江芸芸是个好主官,她虽然不懂医术,但从来只把控好大方向不出错,细枝末节是放心大胆交给请来的几位致仕的官员,很少主动插手,而且会积极为他们解决麻烦。
这一个月的相处,几位医师其实还蛮喜欢江芸的。
张升充耳不闻,能做到尚书这个位置的,沉默是最会的事情,一盏普通的碎茶,愣是品出千金一两的滋味。
出的题目其实都很基础,而且一半的实践题当场就出分了,所以卷子批的还挺快,酉时过半,卷子就都批改好了。
江芸芸手里有一个名单,一个人念理论和实践的分数,一个填到表格上,并且算分。
“刘文泰……”念分的人一顿,悄悄看了眼一直没有说话的几位官员,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卷面一百三,理论……不得分。”
屋子里还是很安静。
两位考官更是当无事发生,飞快念到下一个分数了。
等所有成绩都写好了,酉时正好过了。
“先给大宗伯看。”江芸芸和气说着。
事已至此,张升也不客气,直接拿起最后的分数表一看。
一共三张表格,一张是医学院的,也是最长的,这次一共有三十一人参加,一张是外面野大夫的,一共五十三人,还有一张是女大夫的,一共三十三人。
一开始的公告上就有说成绩过半才算合格,所以一共六门功课,每门一百分,六百分,也就是说至少要三百分。
一共一百一十七人的卷子,能过三百的竟然一半也没有。
张升也察觉出严重性了:“这个水平……”
“如此水平只能说害人。”江芸芸淡淡说道。
张升着重看的是太医院的卷子,眉心紧皱:“医学院竟然只有十人合格,他们到底怎么学的,这张女大夫的卷子还有九人呢,还不如一群女人!朝廷的俸禄就养这群人了。”
“倒是这群外面的大夫有二十人合格了。”
“虽说今日考试的人并非全部大夫,但这样的结果真是……”张升叹气,“触目惊心啊。”
江芸芸示意另外两位礼部的人先看,自己则笼着袖子说道:“太医院改革势在必行,听闻太皇太后已经病了许久,太医的疗效并无成果,陛下寄希望于仙人,醮法不断。”
张升皱眉。
大部分朝廷官员对于陛下大肆举办醮法,耗费大量钱财的事情都颇为不满。
“这也不一定是太医的问题吧。”礼部的其中一人喃喃自语。
江芸芸微微一笑:“至少也是其中一个缘由。”
礼部的人不说话了,悄悄看了眼自家主官。
——陛下确实一直说太医治不好太皇太后。
“这个成绩送上去,只怕陛下要不满了。”张升委婉说道。
“自然是择优挑选。”江芸芸接过成绩单,“方院使不就写的很好,成绩第一呢。”
“你是说每章各取合格之人?”张升说。
江芸芸点头。
“那若是陛下问起?”张升追问。
“那自然是如实汇报,这次考试不是为了挑选编撰本草的人才吗?而且今年考核为初次,难免有人才并未应考,方院使脾气好,正五品的主官也愿意配合我们,所以这才打了一个好头,选出这么多人才,有了这次打版,想来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江芸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