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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芸芸看着一群小孩蹦蹦跳跳,童言无忌地念着不知何时流传的歌谣,开开心心地追逐跑走了。
“怎么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乐山嘟囔着,抱着刚从信使那边拿来的东西,“您给夫人寄的布匹,夫人就都给做了新衣服寄回来了,回家试试,正好可以去看看顾侯的病好了没,这病了半个月了,我瞧着幺儿都累瘦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让张道长过去看看了吗?”
“看了,只是听说不太好了。”乐山声音压低,不悦说道,“顾侯入了京就很辛苦,后来清理三军营,那个什么狗屁国公爷什么也不干,就让顾侯一个人忙到大晚上都不能回家,哎,您也一样!之前夫人说让大爷过来照顾你,就应该同意的,也该有个大人震慑您一下了,别到时候真生病了!”
乐山自己给自己说忧虑起来了。
江芸芸扭头不听:“我才不会听。”
“我怎么眼皮子在跳。”她走了几步,忍不住按了按眼皮。
“没睡好吧。”乐山随口说道。
不过很快江芸芸就知道自己的眼皮子到底为什么跳了。
她又又又被人弹劾了!
这次直接弹劾他祸国殃民,说这次天下灾害便是上天降下天意,甚至还列出十条大罪状,无数条小罪状,就连江芸之前在徽州带回那对母女,都莫名其妙成了利益熏心,贪恋美色的小小罪状一条,之后种种不计其数。
第一份折子一出,此后十日从南至北,数百份折子如雪花般飘到京城,甚至还有兰州和琼州的折子,大都是痛骂江芸可真不是东西啊,真是妖孽,要严惩杀头这类的话。
内阁的桌子不得不加了一张,才能放得下。
三位阁老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在沈墨担忧的目光中,开始收拾收拾包裹准备回家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被各种弹劾后的程序了。
要是小弹劾,那就当挠痒痒,要是再大一点,看主官脸色,最后是被这么大规模弹劾,为了自证清白,要先回家呆着的。
江芸芸只好先滚蛋了。
第四百零七章
江芸芸回家休息了, 最高兴的其实是乐山和张道长。
张道长溜溜达达从隔壁道观拎着三根湿哒哒的红线就跑过来了,一看到优哉游哉坐在躺椅上晃晃悠悠的江芸芸就屁颠屁颠跑过去,要给人系在手腕上。
江芸芸不高兴地抽回右手,眼皮子也不睁开一眼, 懒洋洋地拒绝着:“湿哒哒的, 不要。”
“呸呸呸, 无量天尊, 百无禁忌。”张道长一把抓回她的手,“我昨日就浸泡在盐水里, 供奉在三清祖师前, 三个半时辰呢,念了好久的经呢,去晦气赶小人的, 我还给你雕了一个桃木葫芦呢, 你看看, 手艺还行吧, 保佑你岁岁平安, 长命百岁的。”他飞快给人系上, 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任由张道长在她手腕上编花样。
“这次正好我给你调理调理身体。”张道长小声说道, “我怎么瞧着你脸色是真不好啊,之前忙着清丈的事情,每天吃饭时间都不规律, 小脸都白白的,后来又要算什么钱, 回家都带着册子回来, 人啊, 还是要照顾自己,不然当了大官也没命享受嘛。”
“还有不是我说,你这一天天回家都这么晚,我有时候半夜起夜,看到你刚回来,那什么阁这么磨人啊,让你这么晚还不回家,给不给人休息了。”
“你知道这人就跟个蜡烛一样,点久了,耗得是命啊,哎哎,别动,说了你又不爱听,也不照顾好自己。”
江芸芸睁开半只眼,露出促狭之色,得意一笑:“你大半夜还注意到我回没回家啊,偷偷看我是不是。”
张道长编花绳的动作一动,随后摸了一把脸,磕磕绊绊说道:“哎,哎哎,你,你你你说话注意点。”
江芸芸只是笑:“我就说你们道观穷得要死,怎么次次回家经过时都能看到门口挂着一盏灯呢。”
张道长没说话了,编绳的动作快了点。
“不用点了,浪费油钱。”江芸芸又慢慢悠悠说,“回头还要取下来,爬上爬下,你们一院子的老头,别磕磕绊绊了。”
张道长猛地一抽绳子,原本还松松垮垮的绳子瞬间被收紧,牢牢挂在她的手腕上,小巧秀气,算不上精致,但落在她的手腕上就是显得格外显眼好看。
读书人的手干干净净的,可不是好看。
张道长还没来得及点头,嘴巴就先一步冷笑:“我们的身体不是我吹,可比你好,瞧瞧你这个小脸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
江芸芸没说话。
她已经许久没有休息了,这一躺下来竟琢磨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闲来,就连张道长絮絮叨叨的声音都变得悦耳动听起来。
“你不爱吃药,吃药吃多了饭也吃不下去,听说现在有钱人家都吃人参归脾丸,这丸子可是出自《济生方》的,里面要有人参、炙黄芪、当归、龙眼肉、白术、茯苓、远志、酸枣仁、木香和炙甘草,其实也挺对你症状的。”张道长按着她的手脉,自言自语着,“就是现在人参可不便宜,龙眼肉也好贵……”
他捏着胡子愁眉苦脸,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也不合适大补,还是先调理才是,还是玉屏风,黄芪,白术……”
“哎,晚上炖鸡给你吃吧。”张道长又说,“食补,回头我再给你搓点丸子。”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现在正值端午呢,鸡鸭可不便宜,我可没钱。”
张道长不悦说道:“我看别的当官的,一个个吃的肚子滚圆的,跟个鸭子一样走路,你怎么吃个鸡都没钱啊,瘦得跟个小竹竿一样,好好的美貌都少了几分。”
江芸芸听得直笑:“上班都是变丑的,我只是想着后面几天也不知道发不发月俸啊,这不是省着点花嘛。”
张道长一听这事就不高兴了,骂骂咧咧说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啊,人云亦云的,太阳怎么可能七天不出现,在放什么屁啊,这么蠢,以后我的符箓就卖给这些蠢人了,也不愁不会发财了。”
江芸芸那半只眼睛又睁开了,惊讶问道:“哎,你不信啊。”
张道长冷笑一声:“我自然是不信的,这些都是骗人的,你可不能被骗了,什么天谴都是假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老天爷眼里,我们和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哪里值得这么吓唬的,而且我师傅说道太阳是东升西落,谁也拦不住的,要是这边消失了这么多天,那应该有个地方亮这么多天才是,可现在都没有,可见是有人故意来搅浑水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你的师傅说的很对。”
“反正就是故意来折腾你的。”张道长嘟囔着,“你肯定也不信,你自小什么都不信的,就是不知道那些人要做什么。”
江芸芸重新闭上眼,缓缓悠悠着,任由袖子垂落在地上,大红色的鲜艳红绳落在白皙的手腕上。
张道长闷闷地坐在她边上:“真没意思,你做了这么多,怎么还让你回家了啊,那你日后还当官嘛。”
江芸芸笑:“当啊,你不是算出来我以后要做大官的嘛,首辅怎么样?够大吧。”
张道长挖苦着:“我还说你前途坎坷,无妻无子,孤家寡人,哦,还寿命不长……啊啊啊……打我做什么。”
“你咒我公子做什么!”乐山从外面买了饭菜回来,一听到这话立马不高兴了,叉着腰大骂着,气得脸都红了。
张道长也不好意思地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巴:“嘴上没门,无量天尊庇护,呸呸,我瞎说的,我瞎说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乐山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感情也是看我家公子倒霉了,来踩上一脚是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张道长蔫头蔫脑说道,“我,我就是算的。”
“算什么!不好的都是不准的!”乐山站在他背后,怒气冲冲骂道,“你重新算。”
张道长没说话了,捏着袖子,可怜兮兮坐在小板凳上。
“晚上吃什么啊?肚子饿了。”江芸芸笑着岔开话题,“有点想吃葱卷,葱多一点,香一点。”
“行,我刚好买了羊肉,等会再做个羊肉大葱馒头。”乐山连忙说道,“还买了鱼和豆腐,晚上炖鱼汤喝,难得休息,多喝点,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狠狠瞪了张道士一眼,这才捧着东西去了厨房。
江芸芸收回视线,原本平放着小腿踩在横杆上,又开始摇摇晃晃起来了,手指还不忘拍了拍张道士的手背安抚着:“乐山就这个脾气,再说了我家不信这个的。”
张道长懊恼:“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我师傅很早就说我迟早要被嘴害死,我这人就应该把嘴巴缝上,人生万事,前数已定,我这一时戏耍之事,取笑之话,要是后边照应将来了,说不定就成了谶语,这可怎么办啊,江芸。”
“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你我普普通通的人,便是随口胡说也是正常的。”江芸芸安慰着,“而且说的是我,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张道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没再劝下去了。
五月的京城已经颇为炎热了,万里无云,哪怕快夕阳了,太阳照在人身上依旧滚烫,幸好院子里的桃子树和石榴树已经郁郁葱葱了,两人一躺一坐在树荫下,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小狗的叫声。
热闹,人间的热闹总是充满嘈杂的。
空气中弥漫着的饭菜香味,一切都很安静祥和。
“我年轻读书的时候……”江芸芸突然开口,“我和楠枝的书房前有一株我自己种下的绿梅,我有时候偷懒就会坐在树下发呆,什么都不想,就看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树叶在眼前一晃一晃的,我那个时候读书读得紧张了,就跟自己说实在考不上就去当个教书先生。”
张道长笑得比哭的还难看:“还不如去教书呢,肯定能教出很多很多学生,还能长命百岁呢。”
江芸芸笑:“可你瞧着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张道长没说话了。
“都说人各有命,走到这里就是我的路,改不了,不是你的几句话,外面人议论我的那些话。”江芸芸轻声说道,“你又不是真神仙,救不得就救不得吧。”
张道长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哎,安慰了这么久,你不准备请我吃顿饭。”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嘴皮子都说干了。”
张道长还真乖乖站起来说道:“那我去买只鸡,晚上炖鸡吃,人参我是买不起了,买点玉屏风,黄芪,白术。”
他说完还真的准备走了。
江芸芸震惊,摇椅也不摇了:“你哪来的钱?你去抢钱了!”
乐山端着一篮子的食材,手里还握着一把葱,讥笑着:“人家算命了得,现在可是出了名的天师了呢,前几日还买地了呢。”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打量着他,点头:“衣服瞧着确实精致了点,不过安定下来也好,以后也不用东奔西跑了,好好过日子才是。”
“公子你要不再问问,哪里买的地,什么时候买的?”乐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挖苦着,“了不得了,出息了。”
江芸芸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是我清出来的哪片土地嘛?”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又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买就买了,谁买都一样,安心交税就可以。”江芸芸笑说着,“我有这么恐怖嘛,你见了我也这么小心翼翼的。”
张道长一听,一屁股坐下来,小声嘟囔着:“之前在兰州看你对那些和尚道士这么凶,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我讨厌这两个职业。”江芸芸笑着把话头接了过去,想起往事,神色还有些悠远。
“我没法提出更高的理想标准,但想着社会若是要安稳,要走上正轨,各司其职肯定是要的,士农工商本该是四种职业,现在成了四个等级,道士和和尚又作为三教九流,更为低等,这些职业本是作为抚慰民众心里的存在,很难创造出真实有利于这个社会的物件,粮食布匹武器都是那些上供给你们的百姓生产的。”
江芸芸伸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
“好的社会应该有一个良性的循环,就像这个圈头尾相连,一环扣一环,可兰州当时的情况下,百姓种不了地,工匠造不出东西,城内的士兵人数太多,刀口上舔血,惶惶不安,外面是蒙古人虎视眈眈,就像一把刀,随时要砍断这个圈,若是如此兰州就崩溃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情况下,那些道士和尚靠着大肆渲染教义,威胁到了本就脆弱的百姓,想要掏空百姓的钱财,这才聚集了大量的钱财。”
江芸芸好似随意一般抚开空气中的那个圆,鲜红的绳子在空中一闪而过。
“我把他们的田拿回来,是为了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圈补回去,重振百姓信心的手段之一,你今日这次能买到地,说明你们也在这个摇摇欲坠,毫无立锥之地的圈里,你如今也在我的治下,我自然也希望你过得更好。”她和气说道,“好好种地。”
张道长懵懵懂懂听着,但他知道江芸不是坏人,她和他所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承包给一家人了,缴税之后,我们剩下的五五分。”他呐呐说道,“没丢你脸吧。”
江芸芸笑着点头。
张道长也跟着咧嘴笑:“我现在有钱了,我可以请你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