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胡原呢?”江芸芸看着案桌前堆起来的账本,随口问道。
顾桐仁冷笑一声:“一开始还负隅顽抗,后面锦衣卫来了就老实了。”
“人呢?”江芸芸挑眉。
“在锦衣卫手里呢,好歹是个知府,怎么也要亲自送入京,给陛下掌掌眼的。”顾桐仁平静说道。
柳源脸色刷白,坐在地上再也没了声响。
“周梦自己有个账本,收了多少钱,给了别人多少钱,都记着呢。”仲本从怀里另外掏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小小黟县当真是被他们敲骨吸髓了。”
江芸芸接过账本,对着底下的柳源微微一笑:“你猜,这里面有你的名字吗?”
—— ——
江芸芸雷厉风行,半个月的时间,徽州上下官员震动,三个县的县令和一个知府都被抓了,剩下的人都被她连夜召见,好好敲打了一番,就连新安卫的内部也被她大刀阔斧的整改了一番,直接让千户于明先顶了位置。
徽州人人自危。
江芸芸则手段温和起来,和颜悦色地准备开始让各县自己先把被人侵占的土地吐出来,然后再把各县的人口黄册重新整理一遍,限期两个月。
“这两个月的时间怕是不够吧。”有人质疑着。
江芸芸不解:“三年前内阁就签发了全国统一清丈土地的政令,如今还有十来个月,日期就到了,难道你们还没开始?”
各县令顿时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江芸芸坐在上首,看着下面神色,意味深长说道:“许是今日你们还不知道陛下的圣旨到底说了什么,乐山,给他们读一下。”
乐山立马上前一步,展开早已被藏起来多日的圣旨,大声念了出来。
声音越大,众人脸色越差。
圣旨的内容就是听闻徽州民怨沸腾,百姓民不聊生,富者田连仟伯,贫者亡立锥之地,百姓被迫为奴为婢,商人不善,为官不仁,为徽州大罪,不可轻易饶恕。
也就是说,这次钦差来,土地和百姓的事情都要办好。
“我也不愿为难你们,只是事已至此,若是大家把这两件事情办好了,我就把之前的事情一笔抹平。”江芸芸口气温和,像是有商有量,“诸位意下如何?”
其余几位县令对视一眼,随后叩头应下。
“只是不知土地尚且可以清丈,那奴婢之事?”有人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公告,一人一份递了过去:“每年朝廷都会放婢放奴,但原先都说自愿,大家都是敞亮人,我也有话直说,怎么个自愿法?能不能自愿?那都是别人说的算,不是他们自己说的算。”
江芸芸走下位置,来到他们面前:“我这里给这些富商乡绅两种方案,第一,所有奴仆今日起一律在衙门登记造册,不可随意打骂贩卖,若有冤屈那便是和普通百姓一样的审理,推行雇佣制。”
“可,他们可是贱籍,如何能和百姓一样的待遇?这,这不是有违大明律吗?”
“那就来到第二种方案,高皇帝有言:‘公侯等级奴婢不得超过二十人;一品官员奴婢不得超过十二人;二品官员奴婢不得超过十人;三品不得超过八人;庶民之家不得蓄奴,否则杖一百,即放从良。’,大家就按照这个标准来处理家中的奴仆。”
众人骇人。
“这,这明显已经过时了啊,这有些人非要来当奴婢的,大家族至少能保证温饱,这也拦不住啊。”
“那就让他们抓紧时间听了我的第一个办法。”江芸芸强势说道。
“现在也都算是义男义女了,他们世世代代都在这家生活,如何割舍。”
“那不是正好说明不是奴隶,来衙门这边的黄鳞册登记造册,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要和和美美才是。”江芸芸笑说着。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苦相:“这,这确实是推行不下去的。”
江芸芸一听,又从袖子里慢条斯理掏出另外一张公告:“那就先推行这个。”
众人接过来一看。
清理大户中不想做奴婢的人,到时候各县交叉生活,分田居住。
“这……”众人一看竟跟着松了一口气。
——瞧着比之前的要简单多了。
——到底怎么清理,还不是他们自己说的算。
“这里的每一步都需要我们共同完成才是。”江芸芸和气说道,“你们土地清理时一定要仔细,这样才能安置好这些多余出来的人。”
众人讪笑,各怀鬼胎,却没有再说话。
江芸芸去突然拍了拍手。
十来人就这么从幕后走了出来。
“月荣本就是钦差人员之一。”江芸芸对着为首的顾桐仁说道,“即日起,你就在黟县坐镇,任何有冤屈的案子都要受理,审理查明。”
顾桐仁严肃应下。
“这位乃是都察院的人,我前几日已经去信南直都察院隶,如今借来一用,便去休宁县,你最是擅长办案子,任何魑魅魍魉都不会逃过你的眼睛。”
仲本笑着点头:“自然让休宁县水清河晏,人人太平。”
剩下三人也都被安排在祁门县、绩溪县和婺源县三个地方,甚至江芸芸还贴心的让每个人带了五个锦衣卫一起出门。
那些官员脸色难看。
锦衣卫到底盯着谁,大家心知肚明。
“歙县自然是我亲自坐镇。”江芸芸微微一笑,“把这两张都贴出去,也好让所有百姓都知道,朝廷为民所行之事,桩桩件件,无不事事用心、时时尽力。”
不过这件事情推行开确实有点难度。
百姓竟也不同意让这些奴婢和他们一样享有法律保护。
“那个不是乱套了,他们好吃懒做为奴为婢,何来和我们站在一起。”有人质疑。
“可不是显得我们良民和他们贱民一样了,多晦气啊。”
不过百姓的声浪到底掀不起来。
富商乡绅们也对此格外抗议,大门不开,十分抗拒。
乐山站在门口等了两日也没见有人找他写状纸,急坏了,连忙去找江芸芸。
江芸芸桌子上堆满了各县交上来的粮食册,刑名册等等,她就坐在高高垒起来的账本中埋头写着东西。
“别写了,外面好像都不配合此事。”乐山愁眉苦脸。
江芸芸嗯了一声:“别急,等会替我把这些东西都送去驿站,快马送去京城。”
乐山不解。
“办一件事情,舆论也是很重要的。”江芸芸一脸写了三道折子,递了过去,“就像写字,铺纸,镇纸,磨墨,润笔,这才是提笔。”
“如今这才刚铺好纸呢?”她微微一笑,“急什么。”
—— ——
不止江芸芸一人写了折子,整个徽州附近的驿站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
“以后这张桌子就放这里,就放江芸的东西。”刘健冷笑一声,“我瞧着他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啊,这架势,举手投足,翻云覆雨的热闹啊。”
“怎么还开始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了。”李东阳嘟囔了一句,咳嗽一声,拿起其中一本看了看。
——哦,弹劾江芸的,不看了。
——啊,这本也是啊。
——啧,他们也不消停啊。
“审案便审案,插手什么土地奴婢的事情。”谢迁看着那一桌子密密麻麻的东西就头疼。
李东阳嘴巴一撇,没说话,继续翻看手中的折子,看一本塞一本。
“江芸的折子呢?”他警觉,“怎么没送上来。”
刘健气笑了:“你师弟,你问我们?”
“江学士的折子,江学士的折子。”小黄门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三本折子,“快马寄递,从徽州府送来的。”
李东阳一把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第一眼就露出笑来。
“你看,江芸也不是胡闹的孩子,人家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李东阳开始站起来,捧着折子说道,“徽州当地乡绅富户勾结官员,侵占六个村子的土地,导致近千的村民,十分之三逃离徽州,十分之三死于非命,其余人避祸上山,不得不落草为寇,艰难度日。”
“那就把官员都换了。”谢迁说道,“我看也有人说他直接单枪匹马冲进新安卫,好好的一个文官,这是做什么。”
“别急,有说呢!”李东阳不悦说道,“听我说完。”
谢迁悄悄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正在处理其他政务,头也不抬,不知道到底听见了没有。
“新安卫指挥佥事王应檀侵吞一千亩土地,收受贿赂十万两,肆意打骂,驱使奴役士兵为其修院盖房,拖欠军饷,骄纵跋扈,过府衙而不下马,随意鞭打经历司内文职人员,养寇自重,谎报军功,勾结知府,杀良冒功。”
李东阳叹气:“真是为虎作伥啊。”
谢迁拧眉:“该杀。”
“这本是他这三个月在徽州查出来的问题,整整二十页,后面还附有证据,诸位看看。”李东阳把后面的内容扫了一眼,然后递过去说道。
谢迁看刘健没动作,便伸手接了过来。
“剩下两本是什么?”他随口问道。
李东阳施施然拿起第二本:“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本的内容是他根据上述内容,以及自己观察得出的徽州官场现状分析报告。
第一点就写明了官民关系格外紧张,官员就知道土地和钱,周边匪寇大都是百姓被逼上山,此后坏了心智,杀人放火,彻底成了真正的匪患。
第二点则有些官员间相互包庇,导致民意无法上达天听,百姓们只听乡绅的,不知还有朝廷。
第三点土地被大量兼并,乡绅纳税之少,剩余税赋被强行平摊到其余百姓身上,税赋竟高达十分之七,不少百姓家中家徒四壁,下地时甚至赤、身、裸、体,唯恐坏了唯一的衣物。
第四点人口大量流失,因为地方官员不作为,乡绅宛若恶狼,百姓大都背井离乡,又或者投靠乡绅试图温饱,百姓情绪已到极点,若不处理此事,只怕民怨沸腾,有民变之恐。
第四点则是,世代家族,类世仆人,忠心不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主人为恶,只会成为惊天大患。
第五点格外简短,但是最触目惊心的。
——政令不出中南,仁政不兴,国将难国。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突然沉默。
“怎么了?”刘健敏锐抬头,“拿来我看看。”
李东阳递过去后,刘健飞快扫过前四条,目光最后落在第五条,目光一凝,本就紧皱的眉心在此刻皱得越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