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来错愕,蓦地想起那日江芸带人去把道观寺庙抄了的那一天。
外面乱成一团,她就站在那些高大威武的神像面前。
她明明脸上带笑,和颜悦色地注视着那些神佛,却又在眼波流转间,让人蓦地感觉出他的冷淡。
——不敬鬼神,不畏生死。
那些慌张的,企图强权压人的侍神者也都畏惧地安静下来。
那时的所有人都相信,只要那些人敢反抗,江芸就敢提剑杀人,连带着这漫天神佛,也要被一并拉下来为这些人陪葬。
所以寺庙道观的变革出人意料地顺利。
谢来竟在今日又恍惚察觉到那一点细微的,不可言说,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屑。
原来,他不仅对神佛无知无觉,对皇权,也同样如此。
谢来沉默了。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江芸有一种不要命的危险。
对面的江芸芸无知无觉,继续说道:“唐伯虎确有真才实学,程敏政也有师徒情谊,陛下是个仁慈的人。”
江芸芸摊手,看向手中的纹路。
朱佑樘是个心软的人,这一点,江芸芸比其他人更有感知。
“这是两个很重要的筹码,缺了一个都会让天平彻底失衡,所以我说他们发难的时间晚了。”江芸芸笑了笑,收回手,继续说道,“他们现在只要证明一件事情,至少能保全性命。”
“什么?”谢来追问道。
—— ——
牢内,唐伯虎盘腿坐着,张灵就在他对面,两人从未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一进来就被打了三十大板,现在看上去都格外颓废畏惧。
“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了?”
牢内不知日夜变化,就连光亮都显得格外奢侈。
唐伯虎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第几天了。
“其归叫你不要出门,你非要出门。”对面的张灵没好气说道,“这下好了,给你自己换了个屋子睡觉了,回头还要找块地睡觉是不是。”
唐伯虎没吭声了。
张灵也不说话了。
两人随后又齐齐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那日去见程敏政了吗?
见了啊。
聊天了吗?
相谈甚欢啊。
说起考试的问题了吗?
说了啊。
但这事放在其他人身上也很合理啊,程敏政不仅是官员还是出了名的文人,文人见面讨论一下也太正常了。
临走前,他的老师沈周也给他压了题,甚至也让他去找程敏政学习一下呢,就连他的乡试座师也是这么说的。
程敏政是神童!!
十六岁的,顺天府乡试第解元。
二十岁的,一甲二名进士及第,是当年同榜三百五十余人中最年轻的进士。
可是有一代人豪之称的读书人。
他唐伯虎去讨教一下学问也太正常了。
只是倒霉的是,万万没想到,陛下想给自己的老师抬一抬身价,点了他做会试的主考官,更倒霉的是,程敏政下意识把自己和唐伯虎讨论的文章拿了出来,最最倒霉的是,其他读书人水平也太差了,他唐伯虎考得太厉害了。
“我没作弊!”唐伯虎想着想着,突然生气起来,“我要庭辩,我要和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好好轮上一轮,我宁愿当场再考一次,我也不要背负这样的污名,来人啊,来人啊,我要写折子。”
衙役们一看,也都习惯了,递上笔纸,没好气说道:“知道了,喊什么啊,写这么多有什么用,也没看人。”
“我要给天下人看,我要给那些阴暗小人看。”唐伯虎冷笑一声。
“我唐寅就是学富五车。”
“我唐寅就是厉害。”
“我唐寅没有作弊!”
“这事好端端把其归牵扯进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张灵也跟着拿了笔纸来写,写到一半时,突然叹气问道。
—— ——
“不生气啊。”江芸芸笑说着,“我和唐伯虎认识这么多年,他什么性格我很清楚,有个好文采,也有个狗脑子。”
谢来一听,抚掌说道:“是狗脑子,这人真的太狂了。”
“天才都是傲气的,只是有些人内敛,有些人张狂,其实唐伯虎这样也很好,至少不会算计人,有一说一,有事说事,而且这事算不上都是他的错,他一开始不是也好好读书吗,是听到有人骂我,这才压不住脾气去骂人的,不然也不会被人盯上。”
子时到了,外面铜锣声敲响,更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桌子上的烛光也跟着黯淡了许多。
江芸芸正仔仔细细检查着最后的折子。
“算起来,是我牵连到他了。”她最后开始把折子套上盖上封印,无奈说道,“但他爱喝酒的毛病确实要改一下了。”
谢来看着她写好折子,好奇问道:“你真的让他们自己解决,万一唐伯虎怕了,不敢自己出面呢。”
江芸芸歪头想了想,盯着马上就要燃尽的烛火出神,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不会,但要是他真的怕了,不肯自己出头,那也许回家做个文人才是最好的选择,官场上不肯自己站起来去面对风雨,才是最大的忌讳。”
你性格再狂,本事再高,但只要心性软弱,那前面一起的优点都会在最后成为杀了你的一把刀。
天才唐伯虎该开始学习如何做官了。
—— ——
朱佑樘看着面前的三叠高低错落的折子,捏着胡子,低声叹了一口气。
唐伯虎和张灵各一本。
程敏政也有一本。
另外这么一堆是弹劾他们的人。
“唐伯虎和张灵不认此事,愿意当着陛下面再考一次。”锦衣卫指挥牟斌低声说道,“程学士也是如此,他说当日考题一共出了三道,是和其他考官一起挑选出来的,并非他一人决定的,也表示想要和其他人对问。”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
这事并不复杂,若是时间再早一点,程敏政不是他的老师,那自然是从严处理,索性把这些人都一锅端了,给天下人一个警告。
又或者,时间早一点,他还不知道唐寅的水平,程敏政不管是不是他的老师,他都愿意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直接把唐寅打发走,让程敏政得以保全。
可偏偏现在的情况是,唐寅已经是探花了,程敏政也是他的老师,两个人他都很喜欢,那种天下神童尽在我朝的得意,让他觉得自己有了天道庇护,国家兴旺的成就感。
现在好了,一下子栽进去两个。
朱佑樘心疼的时候,也跟着头痛欲裂。
“程学士可有收他们的东西?”他把所有折子都仔仔细细看过之后,才问道。
牟斌犹豫着点了点头:“唐寅和张灵各自带了上门礼物上去。”
“都有什么?”朱佑樘追问。
“说是苏州带来的一套笔墨纸砚,砚石山、吴笺、湖笔和徽墨。”牟斌低声说道。
朱佑樘听完没继续问道,只是片刻之后才不冷不淡说道:“那花了不少心思和钱啊。”
牟斌低着头,不发表任何言论。
殿内,一时间安静极了。
“太子呢?”朱佑樘冷不丁问道。
一直沉默站在角落里的萧敬连忙上前说道:“最近都在认真读书呢,两耳不闻窗外事,老师们都说殿下过了一个年,稳重了许多,而且一有空就骑马射箭,拿着陛下给的小马和弓箭,练得可起劲了,说要去边关把丢了的哈密瓜找回来。”
朱佑樘听笑了,无奈摇了摇头:“真是个孩子,这天逐渐热了,回头让人仔细看着,别中暑了。”
“娘娘那边都备好了,几个长随也不敢随意偷懒的。”萧敬笑说着。
朱佑樘捏着唐伯虎的那本册子。
“还有其他和这事有关的折子吗?”他冷不丁问道。
没头没尾的。
萧敬确实心中微动:“那些人都上折子自请呢,黎钦差那边的事情都停了呢,毛侍读脱帽回家了,顾郎中原本正在浙江清丈土地呢,听说也都停下手中的工作了,徐县令和祝县令两人今年评选为上等,刚回京呢,吏部还未分配下一个位置呢,上了折子后也都闭门不出了。”
“不是还有两个个人?”朱佑樘问。
“王御史之前兰州回来不是还弹劾了江同知吗?陛下让他回家面壁思过了,还有一个沈焘人在贵州呢,这么远,怕是折子还没送过来呢。”
朱佑樘听完也没继续问下去,他甚至也没打算让内阁参与此事,只是许久之后,淡淡说道:“那就找个时间,让他们都对峙吧。”
牟斌心中微动,心里一下子摸清陛下的心思。
——还愿意给他们说话的机会,那就是还愿意给他们机会。
这两场对问,如何对话外人不得而知,但没多久华昶以言事不察被贬谪,程敏政因体弱多病致仕,唐伯虎和张灵则因为有沾文衡,遍招物议,各自去了四川和河南去做小县令了,至于左都御史闵珪和同考官林廷玉等人也因为举报不实被罚俸半年。
一场热闹非常的舞弊案就这么仓皇落下帷幕。
深夜,萧敬递上来一本册子,低声说道:“这是今年吏部选出来的可以提早回京的官员,都是政绩突出的人才,还请陛下过目。”
朱佑樘喝完药,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拿过来看了看。
一打开就看到最上头挂着的名字。
他盯着那名字,没说话。
萧敬送上折子后也悄悄退到一侧去。
“不避嫌疑。”朱佑樘提笔,把第一个名字划掉,“也该敲打敲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