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日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然后又慢条斯理走上来,笑说着:“你吃饭好粗鲁,我的老师吃饭就斯斯文文的。”
江芸芸抬眸扫了一眼周柳芳。
周柳芳穿着灰色的衣服,拄着棍子,半白的头发被胡乱用头巾裹着,颧骨高耸,脸色灰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抬眸和她对视一眼。
江芸芸蓦地有点像不起来第一次见周柳芳时的样子,但那个时候华衣锦绣的小公子,骄傲自大,却又成了一笔浓墨重彩的印记。
两人很快又各自移开视线。
“我们要走了,想来你们大明皇帝的圣旨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要上京了。”斯日波把那短暂的视线收入眼底,“所以特意和江同知告个别。”
江芸芸嗯了一声,并没有发表太多的意见。
“不送我点东西嘛。”斯日波苦恼地皱着脸,“你都送了这么多给你们的钦差。”
江芸芸一点也不意外斯日波这个阴测鬼知道。
这人一天天就知道盯着人看。
“你看到这个城门了吗?”江芸芸指了指自己身后巍峨耸立的崭新城墙。
斯日波不经意抬眸,随意打量了一脸:“修得不错,金城本就固若金汤了,有了你这样的人,更是厉害了。”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你们砸坏的,还没找你们要钱呢,怎么还打算要我送东西给你们。”
斯日波反而得意极了:“我们蒙古的攻城车可还厉害,当日只要再给半个时辰,兰州城必破。”
“那可惜了,老天爷也不愿意帮你们。”江芸芸也跟着得意笑着。
斯日波这次不笑了,反而垂眸打量着面前的江芸,目光在她那双明亮,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一扫而过。
“我会亲手杀了你的。”他伸手想要轻轻触碰她的眼睛,却又点到为止地停在空中,只是充满留念地说道,“这么美的眼睛应该属于伟大的黄金家族。”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要是还敢来,我也一定亲手砍了你的脑袋。”
斯日波反而听得直笑,手中的折扇拍着手心,满意点头:“好好好,汉人要是有你这样的血性,我才兴奋。”
江芸芸一直对于这种神神叨叨,莫名其妙的人烦得很。
打他一巴掌,还把他打爽了一样。
“我等会就走了,期待下次见面。”斯日波笑说着,“你的那两支箭我都好好放着,期待它们回到你身体上。”
江芸芸嗯了一声:“我还有很多,你喜欢回头我插你坟头。”
“放肆!”他身后的副将大怒,厉声呵斥道,“无知小儿,我看你是想死。”
江芸芸冷笑一声。
斯日波则大笑着,转身离开着。
那些副将恶狠狠盯着江芸芸看,最后也跟着转身离开,周柳芳连忙退到一侧,奈何地面太乱,一个不慎,直接摔倒在地上。
摔落在地上的木棍直接被人一脚踩断。
周柳芳紧紧握着另外一根木棍,手脚并用往后退了几步。
“没用,走路也走不稳。”副将大声呵斥道,“呸,汉人就是废物。”
周柳芳抹了一把脸,见人走远了,才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原处,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全程,两人都不曾再对视过。
“我还以为你也会拉他一把呢。”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谢来摸了摸下巴,“吴安的事情都弄好了,女户也都立好了,那妈妈还打算扣她的钱,讹我钱,开玩笑,在我锦衣卫面前玩横的,所以我直接把她家院子砸了,还多抢了十两银子!”
谢来眼珠子一转,认真问道:“你会怪我吗?”
江芸芸收回视线,捏着手指,半晌之后才开口笑说着:“干得好,这些地方我看要一把火烧干净才是。”
谢来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那好,那家位置我都记下了,你放火的时候,我给你放哨。”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回过神来:“哎,我之前叫你帮忙查一下兰州城内暗娼窑子具体数量和位置,你查得如何啊?”
“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就能全都排查完了,你别说,小小兰州城,竟然有五百多家。”谢来咂舌,“吴安那家,家里还有十岁的小姑娘呢,啧,真不是东西。”
江芸芸嗯了一声。
“不过你打算怎么弄啊?”谢来反问着,“人太多了,要不是一起连根拔起,回头说不定要闹起来了,而且还要让人多线看着点,那些人狡兔三窟,狡猾得很。”
江芸芸还没说话,突然听到陈继兴奋的声音。
“江同知!好巧啊!在这里碰到你!城门修好了吗!走啊!我请你吃饭去!”陈继快步走了上来,大声说道,“难得有空呢,这点面子给不给啊。”
江芸芸看着面前热情的陈继。
自从那夜之后,陈继对她的态度,那可真是指东不打西,指人不打狗,之前衙门没钱想要卫所出钱修城门,另外两人还有点犹豫,陈继直接带人带兵冲进去了,大嗓门瞎嚷嚷着,什么话都敢往说,直接把两位指挥吓得花钱消灾了。
至于陈继为什么不出钱。
——“我手底下的人都忙得很,而且我哪来的钱,士兵的粮食年年都是卡点发的,我要多攒点给我的兵呢。”
江芸芸也不强求,本打算一个卫所包揽一个城门就好,现在得以于陈继的帮忙,一个卫所修正两座城门,衙门这边的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就当是他们两个平白推陈继出门挡灾的报应吧。
江芸芸今日看着兴致匆匆的陈继,突然也露出热情的笑来:“说起来也好久没和陈参将说话了,走,一起吃顿饭去。”
陈继先是呆怔,随后是大喜。
他之前请了好几次,江芸都拒绝了,理由是事情多,要是以前他肯定是生气的,但现在他看江芸都带着滤镜了,自然是看什么都是对的。
可不是忙!这一天天的子时才下值!
多忙啊!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要来问他!
多好的同知啊!谁家丢了鸡都能帮忙找一下!
好人啊!对谁都笑眯眯!看秦铭这小子抢功劳也不生气。
今日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知道江芸芸竟然应下了,立马喜气洋洋说道:“那我多找几个人来热闹热闹。”
江芸芸反手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说道:“先不要了,今日还是先和陈参将单独熟悉熟悉,毕竟我们都是同僚呢,到现在也没喝一杯,真是不好啊,都是我太忙了,太怠慢陈参将了,今日就不要外人,就我们三人。”
江芸芸顺手把打算溜的谢来也拉上了,一手一个,力气颇大地拖着人往衙门走去。
——这不是齐活了吗!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十合巷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四方街,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堵住所有通道,那就会有人顺着各种各样的小路逃跑,到时候可真是泥牛入海,无隐无踪了, 所以也有老鼠巷的别称。
这种道路很容易滋生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比如私娼妓院, 黑色买卖等等, 所以一直是兰州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吴安的妈妈叫符兰花,符是年轻时带她的那个妈妈的姓, 兰花是她的艺名, 等她年纪起来了,做不了皮肉生意了,就花了大价钱把自己赎了, 嫁给一个屠夫, 本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奈何运气不好, 屠夫不是个好东西, 她只好愤然和离, 最后重操旧业,开始也做起了妈妈。
她嘴巴甜, 回来重新开业,走的也是琴棋书画的路线,也有一定稳定的客源, 那些姑娘们都是被她精挑细选的,从五六岁就开始培养的, 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调、教好的。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 姑娘们是厉害了, 心也跟着厉害了,竟然还敢跑!还敢找衙门的人来压她!还不要脸去参加什么考试!
符兰花气疯了,奈何半月前跟着吴安来的那个男人一看就不好说话。
她是个见多识广的,一眼就看清面前的男人是个狠角色,是杀过人的,便也不敢闹的太过,可一下子丢了三个姑娘,还都是能拿的出手的那种,最后还被砸了院子,倒贴十两银子,她真的心都在滴血。
“还不快打扫卫生。”符兰花见小厮丫头在偷懒,立马从二楼伸出脑袋,大骂道,“我花钱养你们,就是养你们偷懒的嘛,真不是东西,一个个都是狼心狗肺的玩意,你们也不看看,这一片谁比得上我符兰花待你们好,现在可好,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呸,贱蹄子,不知好歹,还真当自己能活出本事来不成,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开始干活……”
符兰花骂骂咧咧着,小厮和丫鬟们头也不敢抬,就只能哼哧哼哧开始收拾昨天留下的垃圾,又有精通养花的小丫头开始侍弄院子里一盆盆金贵的兰花。
一般这些地方都是白天不营业,到了晚上才开始挂出五彩斑斓的灯笼,招揽客人的。
昨夜符兰花办了兰花美人宴,直到子时才结束,嫖客带着自己选中的人去了后院的厢房里休息。
前院一片狼藉,这些都是等白天天亮才开始收拾的。
兰花苑的生意不错,得益于符兰花会经营,脑子灵活,总有奇奇怪怪的点子,所以会有很多附庸风雅的人光顾。
就在她气不顺,喝着冷酒清醒脑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喧闹声,她的死对头,对面燕院的孙绿梅正发出尖叫。
见对手倒霉,她是开心的,立马说道:“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谁家大婆杀过来闹了。”
丫鬟还没出门,兰花苑的大门就猛地被人踹开。
院子里也跟着发出和外面差不多的尖叫。
符兰花眼皮一跳。
一个懒洋洋,格外熟悉的,但又听的人牙痒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我过几日还回来啊。”谢来抱臂,站在门口,歪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符、妈、妈。”
符兰花看着他身后一众气势汹汹的士兵,脑袋彻底炸了。
—— ——
十合巷炸了,衙门也炸了。
秦铭火急火燎从外面跑回来,冲进江芸芸的官署里破口大骂:“你疯了!好端端去把那些妓院抄了做什么。”
江芸芸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着满头大汗的秦铭,冷不丁问道:“你去过?”
秦铭一怔,随后老脸瞬间红了,被那双眼睛一盯,那点不体面立马就冒了出来,粗着嗓子恶声恶气质问道:“难道你没去过?”
江芸芸摇头:“没去过。”
秦铭一惊,下意思打量着面前俊秀的年轻人,随后冷笑一声,讥笑着:“年轻人,毛还没长齐呢,没去过也正常。”
江芸芸没生气,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些姑娘都是被卖过来的吗?”
秦铭不耐说道:“那又如何?谁家好姑娘没事做这个生意。”
“可大明律规定不准买卖人口。”江芸芸冷静说道。
秦铭听呆了。
他是做律法的,自然知道《大明律》正大光明写着呢。
——伤害被拐卖儿童的处以凌迟,诱拐妻妾子孙的,杖一百下,徒三年。
——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种种律法,皆为严酷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