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但据马文升观察, 肃王很是安分, 衙门和卫所都不联系,一心待在王府里修道, 如今又逢喜事,整日在府中吟诗作对,王府也少有人拜访, 世子沉迷种地,整个肃王府倒也安静, 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触霉头, 老老实实把事情都报了上去。
这两件事情办的都很好, 但也办得不好。
这么多人在兰州城呆了半个多月,结果样样都是别人的好,那算下来就只剩下自己不好了,这一趟下来什么也没捞到,平白辛苦,就算自己无所谓,手下人也会有怨言。
马文升从愣头青的御史到现在的兵部尚书,历经四十八年的官场风风雨雨,起起伏伏,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应该是有点事情的。
江芸是他看好的后辈。
王爷是他惹不起的权贵。
蒙古人是个不好弄的刺骨头。
那剩下的挑挑捡捡,便看上了三个卫所的头头。
他们身边有奸细的事情,是当日他去誊抄折子时意外发现的,是锦衣卫特意秘密呈上来的折子,陛下不说,他不问,但陛下没说,却又把锦衣卫的密折放到普通的折子上,这事却非常值得深思。
一开始马文升就只当自己不知道,按理他不该掺和到这件事情上的。
但兰州的情况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好,江芸是真的有本事,他既有本事挑衅蒙古人,也有本事当众下他们的面子,城内的百姓被他保护的好好的,城外的百姓说起他也都是一脸开心,推行农耕,整顿商税,桩桩件件都是政绩。
他不想触江芸的霉头,那就挑不出可以值得说道的错来。
所以卫所内奸的事情不得不提上台面。
此事说起来也很诡谲,他摸不透陛下的想法,又想着这折子既然在这里,那肯定不是让他视而不见的意思,所以他想也许高举轻放,轻轻敲打,是陛下想要的。
那处理这件事情就有一个原则:既不能做得太出格,毕竟陛下也碍于一些面子,不想放大此事,但也不能做得太低调,有些人接收不到,那他们的功劳就不会大,手下的人拿不到好处,那就是他的失职。
三个柿子来来回回地捏,看来看去,他就选上最是愚笨,也没什么背景,空有一点打仗本事的陈继。
陈继这人一眼就能看穿,是个实心眼,身边有内奸也太正常了,他稍一打听就发现守备营中的副将少了两个,千户少了七个,百户直接少了十个,虽对外说是战死,但将士的损伤不配比。
他自己就打过仗,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陈继,自己也不干净,手下也不干净,没背景,死心眼,盘算来盘算去,确实是这个事情中好拿捏的人。
马文升以为自己卖了衙门这么多面子,衙门这边也该卖点自己面子的,毕竟说到底也是卫所的人,和衙门也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他看着坐在自己下手的江芸,又看着自己对面的寇兴,瞬间升起不悦之情,但随后又是头疼。
他是真的头疼江芸。
就江芸那辉煌战绩,别说他了,内阁看了卷袖子就跑,陛下看了也非常头疼。
“许是王御史还没和马尚书碰面。”原本气势汹汹的江芸芸坐了下来,反而整个人温和下来。
“斯日波的折子都写好了,填写的单子我也都整理好了,回头我让人给您送到驿站,今年斯日波朝贡人数一共一千三百人,进贡的马匹上等马一百匹,中等马三百匹,皮毛一百斤,名单全都有了,等到时候从兰州这边出发,我们这边也会一一核对,这些东西算中规中矩,但胜在这次态度良好。”
马文升心中微动:“可有人要册封?”
“自然是有的,名单也都有了,但我不清楚蒙古各部的关系,不敢妄加评断,还需要马尚书费心分析了,明日我亲自把单子都送给您。”江芸芸谦虚说道。
“这事你牵的头,回头写好折子递给内阁就是。”马文升淡淡说道。
“蒙古人性格狡诈,现在能安安分分住在驿站,多亏了尚书等人的压制。”江芸芸飞快编了一点高帽子给人带上,“听闻马尚书年轻时也是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在蒙古人心中也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如今他们肯乖乖配合,定也有马尚书的震慑。”
人就是这样,若是平日里遇到的一个人瞧着公正不阿,不好说话,是个刚正之人,一定对他没什么要求,只求平安把事情办好,但一旦这个刺头好声好气说话,态度温和,神色谦虚,那简直是受宠若惊,对他的底线可以一低再低。
马文升就这样被简简单单的制服了。
他明明做好了和江芸硬碰硬,不欢而散的打算,但现在江芸突然变得这么识趣懂事,愿意送出一个天大的功劳,那他之前做的防备简直是烟消云散,甚至越看江芸越顺眼。
——我就说是个聪明人,你看,果然是个聪明人!
马文升整个紧绷的肩膀也跟着松懈下来:“那也是江同知手段了得。”
“不敢不敢。”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也都是托马尚书的福。”
寇兴原本悬着的心也终于是放下来了,看着两人互相捧了一会儿臭脚不由轻轻咳嗽一声。
“那你早些把单子都送过去,也让蒙古人那边都做好准备。”他也算是一锤定音,把此事送给了钦差团队做功劳了。
此事很快就交接完成,江芸芸送人出门前又开口说道:“年前蒙古人攻城时,我家人说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突然跑到下官家中,形容可爱,非常有灵性,还会自己敲门,赶也赶不走。”
马文升抬眸,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和颜悦色:“许是天佑大明的祥瑞,正好此番随钦差队伍一起上京,彰显国祚威严。”
马文升沉默了,随后猛地一惊,终于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其实京城对这位小状元的风评是非常两极分化的,喜欢的人奉若神明,认为他奋进勇敢,大公无私,不喜欢的人日日鄙夷,觉得他沽名钓誉,桀骜不驯。
马文升对他的印象也都是他人的只言片语,那日在城门初见,第一印象倒是他的容貌,典型的南方人,俊秀斯文,温和有礼,后面听了其他钦差打听出来的消息,又觉得是办实事,脚踏实地的人,可今日真正相处下来,他猛地发现江芸在得罪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还能一步步走到这里,他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他太会了!
他实在太聪明了。
现在若是光送上一个蒙古人的朝贡单,既能显示他们此次的战败,又能张扬大明的国威,固然是一个功劳,但细究起来并不意外,蒙古人本就爱来打秋风,但若是在此刻再送上一匹祥瑞,还是蒙古才有的白马,那一切意味可就变了。
天佑大明!
如此,蒙古的朝贡单就成了天大的功劳,足以彰显老天的指引,陛下的英明,国家的强大。
陛下如何不喜。
内阁如何不爱。
“你……”马文升看着她,突然摸着胡子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江芸芸的肩膀,“好好,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谦虚地笑了笑。
“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他笑说着,“江同知好好了结手里的工作,可别和琼山县一样匆忙了。”
江芸芸还是笑着表示一定尽力,等她应付完马文升就回了内院,寇兴见了她就问道:“如此让出这个功劳保陈继,以后可别后悔。”
江芸芸笑:“逸乐安知与祸双,我保陈继是因为他虽非玲珑心,但也是耿直人,兰州这些人能安安稳稳,他和守备营依然颇为尽力,且此事他非首错,只抓他一人,也太过令人寒心。”
寇兴点头:“我虽不愿意保他,但若是没了他,兰州的情况不会更好,还不如是他。”
江芸芸点头,直截了当说道:“另外两人都没抓起来,何来欺负一个没背景的,我这人就是看不过去。”
寇兴无奈摇头:“你也知道他们背后有人,那就少说几句。”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只你之前一直想要处理这几人,怕是要落空了。”寇兴打趣着。
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自来福祸相依,谁知道呢。”
寇兴不知道白马的事情,便笑说着:“你刚才为何冒冒失失闯进来。”
原来江芸今日来是提交两日后的考试流程的。
寇兴接过折子,叹气:“你还真的做出来了?至少要等钦差走了再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要是有人喜欢,正好宣扬宣扬我的工作理念,发现我这个想法才是最正确的。”
寇兴一听这话就头疼,挥了挥手:“不看了不看了,你自己把握去。”
江芸芸立马笑嘻嘻下了台阶:“那我可就自己看着办了。”
“修城门的砖头,木头都准备好了,你处理好考试的事情,就把这事提上议程。”寇兴叮嘱着。
江芸芸点头。
“我听说你前日大半夜去找州学的教谕,还大半夜给人弄哭了。”寇兴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眼神飘忽了一下,没和人对视上,只是大声嘟囔着:“学生不认真读书,就知道在外面喝酒,怎么考试!怎么考得过南直隶!怎么考得过北直隶!我们怎么在一众天才神童中脱颖而出!就要学习,努力学习,不停学习,怎么也要一天学习五个时辰,写三张卷子,背十页纸,出去玩什么!没出息!”
寇兴看着面前的小神童,无话可说。
别说,论读书,还真是这人的长处。
“悠着点,别让人道心坏了。”寇兴也跟着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两人又商量了一下开年的事情,寇兴年前忙到年后,一日也没休息,这几日总算是步入正轨了,人也有些累了,摆了摆手:“贪多不烂,就先这些吧。”
“对了,水稻可以种了。”临走前,江芸芸说道,“我看选娘那边都下种了。”
“知道了,回头我看着点。”寇兴一听农事的事情就认真起来,“我就种在衙门后面,回头你也有空给我参详参详。”
江芸芸那边开始紧锣密鼓准备考试的事情,先是贴出考试公告,又收拾出衙门入口的那一片空地,摆了二十三张桌子,笔墨纸砚也都是衙门自己准备的,最后还像模像样的做了一张准考证,然后中间划开,一式两份,让衙门每家每户送上门去。
阿来也跟着来帮忙,小声说道:“女的考试,好奇怪啊,女的也能考试嘛。”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阿来没发现,一边哼次哼次搬着桌子,一边继续嘟囔着:“她们也考四书五经吗?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他们啊?京城也流行这个吗?那里是不是人人都识字啊?京城的人会骑马吗?京城的人都和大人一样厉害吗?”
江芸芸听得直笑:“要是对京城这么感兴趣啊,可以跟着商队去看看,京城很繁华的,回头我给你批假。”
阿来搬了二十几张桌子也不累,只是满头大汗,抽空看了江芸芸眼,也不说话了。
江芸芸正对着名册,在桌沿边上标上数字。
“我们要招二十人,这里报名的二十三人,是打算都录取吗?”老衙役挤开阿来,故作无意地打听着。
江芸芸摇头:“本打算按照一比三的比例,这次应该要六十人报名,但现在少了这么多,我打算先招录十一人,女监现在人也不多,六人,三班倒,剩下的五人一伍,很好可以插入衙门中巡逻,剩下的人等有时间再回头再补上。”
“可衙门不是还缺人吗?不如我先找几个男的替一下。”老衙役搓了搓手。
江芸芸和气笑了笑:“不是之前早早就说过了吗,衙役那边确实也是要招人的,但今年开始也要考试,你有认识的人尽管推荐,这批女衙役弄好了,我就弄你们的。”
老衙役一脸为难,搓了搓手:“还要识字啊,这识字的人也不多啊。”
“这次没事,能识字最好,反正到时候要一起读书的,更看重人品和性格,我们衙役干的活也不少,和百姓面对面打交道,这两点很重要。”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但后面就很重要了,而且这次还要多选年轻人,衙门要年轻化一点。”
老衙役没说话了。
阿来粗声粗气说道:“快去干嘛,少给我偷懒,要累死我吗,我一个人搬了二十张桌子、”
老衙役一见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个仆人干点活都要叫了。”
阿来冷笑一声,等人走远了,才对江芸芸说道:“这些老滑头就知道欺负人,大人千万不要听他们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哄小孩一般说道:“谢谢阿来提醒,你也太实诚了,一个人干了这么多活,瞧你着满头大汗的,去找你弟弟玩去吧。”
阿来黑脸一红,粗鲁摸了一把额头的热汗,躲躲闪闪说道:“我又不是江姑娘,怎么……不玩的,不休息的,椅子还没搬过来呢,那些老滑头肯定不帮忙。”
他说完就火急火燎去仓库搬东西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