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兴拿着那张纸,放在远处,眯眼仔细看了看。
“竟有两千多斤,你都已经知道具体的斤两了,刚才为何不直接明说了,让各位指挥也好心里有个数?”他不解问道。
江芸芸说:“三位指挥人心不齐,不敢贸然开口。”
寇兴又仔仔细细看了那封信,然后这才重新叠了起来:“是这个道理,也该给最出力的人多一些,只怕他们那边也不愿意给钱。”
“不碍事,到时我亲自带棉花过去。”江芸芸镇定说道。
寇兴叹气:“你在琼山县时可有和卫所的人接触过?”
江芸芸点头:“因为倭寇的事情,也有过一些接触。”
“那你也该知道,这些武人若是发起狠来,是会杀人的。”寇兴苍老疲惫的面容看了过来,“虽说有宦官挟制武官,文官督查武将,可这里是兰州。”
这是战争前线,情况瞬息万变,所有的阴谋阳谋在蒙古的铁骑下都不复存在,谁都知道,兰州出事,则关中震动,关中失守,则至此蒙古铁骑便能马踏青田,脚踩土地,再也无城池可以抵抗,所以谁也不敢去担这个责。
文官是不敢。
武将是不能。
太监是不配。
就是在这样的相互推脱下,国家的连绵疆土拱手让人,兰州成了当头之鸟,谁也不能不守,但谁也不敢守。
临走前,首辅徐溥的那一番话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
江芸芸恍然大悟。
兰州要乱了!
朝廷不能坐视不管兰州这锅马上就要沸腾的热水,所以要来一个人重新塑造这个地方。
她江芸芸,有点名气,也有点脑子,最重要她脖子硬啊,谁说话都不好使,就很合适来这里搅弄搅弄,哪怕不能冷却这锅水,只是延缓沸腾的速度也是好的。
“可你现在堂而皇之地掺和进来了,今后所有的一切就赖上你了。”寇兴见她走神,口气倏地严厉,“你是神童,是略有名气,是未来可期,可你担得起吗?兰州城内十万军民,一旦失利,你便是有再多的同门师兄,再好的后台靠山,都保不住你脖子上的脑袋。”
江芸芸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少年清瘦,却又好似一根坚韧青翠的嫩竹,带着勃勃的生机。
“太莽撞了。”寇兴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轻叹了一口气,但依旧不改批评之色,“我是你的上峰,你应该与我仔细说清此事,我点头才能去推行,这里不是琼山县!你若是再一意孤行,执意如此,我这里留不下去你这尊大佛,你自有你的门路,换个地方高就吧。”
江芸芸抿唇。
寇兴年纪大说多了,便也有些累了,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两个县的路要修,若是不修,回头又有急报传不过来,耽误的是两县几万百姓的性命,你我都担待不起这事。”
“商户的钱能给就尽量给,若是不行,从明年的税里抵押,也不能亏了他们,但钱不能按照你说的给,他们确实辛苦,不远万里运回棉花,但保卫兰州,也是保卫他们,也要他们出一份力。”
“表彰就不要写了,人心是被喂大的,而且你一旦表彰,被有心之人发现了,他们今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衙门就先不搞了,你惹下的事情你自己担着,院子的安全你就自己注意一点。”
寇兴没说话了,冬日的风吹的他脸上的皱纹更显眼了,干巴巴的,像县衙门口的那棵被烧了一半的老树。
兰州的冷风实在太冷了,吹的人喉咙鼻子都发干。
乐山来了没几天就说自己好想要被风干了,实在是干的厉害,屋内大大小小放了很多水盆,就这样放着,说是润润空气。
“做事能让一半人满意的都很少。”寇兴寇兴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同僚,面无表情说道,“问心无愧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很好了。”
江芸芸失神了片刻,她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些懊恼。
她在琼山县实在太顺风顺水了,忽略了琼山县隔海对望的地理注定它是不一样的。
倭寇再凶,再能闹腾,能比得过蒙古铁骑长驱直入的压力嘛。
那些商人再不听话,也就在琼州这个一亩三分地里翻腾,可兰州的不一样,一旦有人通敌卖国,那可真的是灭城之祸。
简单的一根棍子一颗甜枣的办法,在这里太过低级了。
失策了。
江芸芸今日的两场对话中,迅速总结出自己的问题,并且决定调整战略。
——她得要更强势一些。
“去吧,我听闻过你的农事册,说是很不错,只可惜我已经没有精力了,趁现在百姓们农闲,你就负责推行吧。”寇兴咳嗽几声,挥手把人赶走了。
江芸芸心事重重出了院子,在连接内外的拱门前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继续走。
她总想着事事都做得好一些,各方都不出错,边也算对得起所有人,可一个危机四伏的兰州,似乎很难面面周道。
——这条路比琼山县还难走。
江芸芸无意识地揪着袖口的小绒毛,一根又一根,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周笙特意送来的冬衣,许是真的家境富裕了,这种兔毛狐裘,她不仅穿得起了,还能换着穿了。
阿来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凑过来:“江同知,怎么在这里吹冷风啊,小心头疼。”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看着阿来。
阿来一惊,磕磕绊绊说道:“做,做什么?”
“你想吃饼嘛?”江芸芸莫名其妙问道。
阿来更疑惑了,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然后略带期待的小心翼翼地说道:“江同知打算请小人吃饭?”
江芸芸掏出乐山塞给他的一块糕点,放在手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吃到一口饼,那你也会想吃吗?”
阿来看着干巴巴的绿豆饼,又看着一脸认真的江同知,好一会才说道:“吃的吧,有口吃的,干嘛不要啊,这年头,谁知道今天平平安安睡下,明天是不是就要完蛋了。”
江芸芸听着他丧气的抱怨,又没有说话了。
阿来胆子大,伸手想要去拿那个糕点。
这么天相处,他已经发现江同知是一个格外好说话的人,便是路边的乞丐都能蹲下来,和他说几句话。
眼看马上就要拿到了,江芸芸合掌了。
阿来吓得火急火燎收回手。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他尴尬的样子,笑了笑收回手:“这个不好吃,乐山第一次做,糖放多了,很甜,等他做得好吃了,我再拿来给你。”
阿来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小人就是开玩笑的,不敢拿大人的东西。”
江芸芸没有说话,直接转身走了。
“哎,不回官署嘛……”阿来看着背影,疑惑问道。
寇兴见人去而复返,一脸惊讶。
“下官……下官觉得……”江芸芸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既然做错了,就要弥补,若是逃避,岂不是有临阵脱逃的嫌疑。”
寇兴皱眉,不耐说道:“都说了让你不要管这些事情了,我是上官,棉花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还不速速离开。”
江芸芸站在原地没动弹。
“现在我是已经不能指挥你了是不是?”寇兴怒道。
江芸芸嘴里小声说着不敢,但脚步是一动不动的。
寇兴更怒了,怒极反笑:“好啊,江其归,怪不得人人都说你脖子硬,原来你还真的会反了天啊。”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是不肯走,只是低着头:“我就说想要所有人都能吃到糕饼的。”
寇兴一怔,不可思议反问道;“什么?”
“每斤补贴五十文的数据,我是算过的,去亦力把里路上的行程一来一回要二十天,若是再算上采买需要的日子,加起来至少三十日,一个人一天十五文,他们这番至少要带一百人,这里就要四十五两,再加上托运的马或者骡,这些比人还要金贵,一顿饭要三升豆和一束草,一束草十五斤,干草一束至少七百文,便是让他们在路上啃草,一匹马一天就要一两,一个月就是三十两!”
江芸芸确实是算过的,她再次之前每日都在集市上闲逛,收集到很多数据。
“也就是说若是不补贴他们,按照兰州的市场价算,他们这一趟没得赚,极有可能还会倒贴,他们平日里的利润大概是一斤一百文,而我们现在补贴五十文,是真的不算多。”
江芸芸把自己当时算的数据一一说出来,最后又认真说道。
“我只是想着不能寒了他们心,他们带回了棉花,若是今年兰州可以成功守城,朝廷自然有对将士的奖励,这是他们能吃到的一口饼,可千辛万苦的商人却没有获利,这样只会埋下祸端,商人掌握着城内的贸易,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一旦要做坏事,可比一般人要容易。”
寇兴眉心皱得更紧了。
“可我们没有钱了。”他揉了揉眼睛,无奈说道。
“兰州的情况你既然转了一圈,你也知道,对外的生意没得做之后,做生意的人都不爱来了,现在这里的生意人大都是就是在陇右跑跑的,甚至还会跑到南方做做生意,这一来一回,有的赚,但也称不上大富,那些外面瞧着光鲜的大富之家,都是背后有人撑腰的,寻常连税都不愿意交,更不要指望他们帮忙了,不惹祸已经很好了。”
在丝绸之路还未被隔断之前,司马君实就曾在资治通鉴里说过——天下富庶无出陇右,这句话足以表明当时整个陇右的繁华热闹。
江芸芸却没空回忆往昔,反而在听到‘税’字后,眼睛都亮了起来。
有钱人怎么可以不交税!
不行!
绝对不行!
偷税漏税,最为可耻!
她江芸芸就是喜欢和这些权贵们对对眼。
“那他们欠了多少钱啊?”江芸芸眼巴巴问道。
寇兴没说话了,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突然开始偏头疼发作了。
——不是,这小孩好好的六元及第能被发配到这里,真是该的,一点也没冤了他。
“那我自己查一下历年账本。”江芸芸见他没说话,只好咳嗽一声,自说自话。
“他们作为大户不交税,这不是起了坏作用吗?让其他人也跟着效仿,本来商税比例就不高,这么一来可就少了一大笔钱了。他们生活在兰州,享受着城池的便利,士兵的守护,要交税是应该的。”
寇兴面无表情恐吓道:“这里有不少可都是肃王的人!”
江芸芸一听更兴奋了。
肃王好啊!
肃王妙啊!
肃王正好撞在她手上。
—— ——
肃王府内
朱贡錝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