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株野是知道官场生存原则的,那就是不问不说, 多看少想, 这些年他也一直是这么干的, 偏现在的情况实在太诡异了。
他的脑袋只是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思考, 就好似不小心摸到鱼鳍上的刺,冷不丁一下刺得他手指生疼, 浑身激灵。
要是这个脸上带疤的人和海南卫没有关系, 按照海南卫的脾气,早早就他们赶出去了。
可若是有关系……不不,不能想了, 这可是在水里下毒的大坏人。
可江芸怎么知道?这个小县令平日里整天上山下地, 一点读书人的体面都没有, 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是了, 听说之前丈量土地就隐隐和海南卫有过对峙的。
菜株野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着, 目光看向卫所的布置, 却没有太多的好奇和张望。
——这态度,也不对劲。
一行人穿过层层建筑, 甚至越过人声鼎沸,正在训练的校场,在众人打量的视线中来到正堂的位置。
“两位大人在这里稍等片刻。”百户平静说道。
菜株野见人走远了, 那一脑门的官司才冒了出来,忍不住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正低着头, 百无聊赖绕着手腕上的那一串珍珠, 看上去非常镇定自若。
一路上那些控制不住冒出来的想法就像潮水一样, 一点一点扑腾着,然后把小猫抓心的蔡知府淹得差点呼吸都不顺利了。
他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凑过来。
江芸芸想也不想往边上退一步,顺势避开他的手。
菜株野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原处。
江芸芸捏着珍珠的手指轻轻拨动一颗珍珠,随后抬头,微微一笑:“尊卑有别,知府别乱动,免得让人看到笑话了。”
菜株野还真乖乖站在原处,只是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凑过来:“哎,你之前不是说来这里说的是夏税的事情吗?怎么又变成下毒的事情了?”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着:“两个事情都需要鲁指挥的帮忙,不过夏税自然是最重要的。”
要是跟菜株野说什么下毒的事情,按照他的秉性,怕是要蹲在知府衙门老死了,哪里敢和她一起出门。
菜株野半信半疑,按道理他应该不再追问的,但那一波接着一波的潮水,还是不受控制的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你刚才信誓旦旦说海南卫的人肯定放你进来,是因为下毒的事情?你怎么确定他们会放你进来?”
江芸芸把手中的珍珠长串在手腕上绕了三圈,随后笑问道:“您就说有没有进来吧?”
菜株野语塞。
江芸芸明显不想继续说下去,奈何菜株野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整个人有种莫名的高亢激动,那双被酒色皮肉挤压着的眼睛也用力睁开。似乎想要感受到更多的阳光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和海南卫有关啊?”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
江芸芸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一反常态的菜知府。
菜知府在第一次见面时对她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导致现在她看到这位被酒色淘空身体的知府都有点避之不及,可偏偏这是她的上司,太多事情需要他打头阵了。
她遇到过很多当官的,菜株野定然是属于贪官这一列的,但出乎常人的想法,这人并非心狠手辣的人,就像扬州的那个知府,贪得狠厉,不顾人情,只要看一眼就觉得他面目可憎,可他也不是大贪似忠的人,瞧着好人好心,实则心都烂了,他这人贪得明明白白,就是想要钱,讨好上级,远离这个讨厌的地方。
这个人的贪带着浑浑噩噩的贪,就像吃不饱的饕餮,趴在百姓身上,用力吸着血,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心里有一杆自己的称,把所有人都分成三六九等,他在六,百姓在三,海南卫在九,所以他看不见百姓的苦难,却又能对鲁指挥的心情了如指掌。
他可以利用,却不能合作。
江芸芸心里十分清楚。
不是一类人,注定没法一起走。
江芸芸其实有些遗憾,她在官场的第一步,没有遇到志同道合的同僚。
那双眼睛格外漆黑,这般突然看人的时候,好像一瓢水让菜株野沸腾的脑子立刻清醒过来。
怯弱的心在一起从翻滚的湖水中浮了出来。
“你当真要……”
江芸芸的话还没说完,菜株野就突然摆手,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呐呐说道:“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
江芸芸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菜株野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低着头,又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迷糊样子。
江芸芸看了他一会儿,便也跟着收回视线。
百户很快又走了出来,直接走向江芸芸:“指挥请您进去。”
江芸芸点头,顺手把迷迷糊糊的菜株野拉了进来。
“哎哎,我不去,我不去的!”菜株野没出息得挣扎着。
江芸芸直接把人拉进大堂。
大堂正中坐着一个身形粗壮,面容浮肿的中年人,乍一看这般穿金戴银的样子,还以为是哪家的富家老爷,丝毫没有领兵打仗的将军的精气神。
“下官琼山县县令江芸拜见鲁指挥使。”江芸芸拱手行礼。
鲁斌下巴微抬,视线便高高在上看了过来。
“你就是江芸。”他拉长语调,施施然问道,“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瞧着还是一个黄口小儿。”
这话攻击性十足,甚至还带着挑衅。
菜株野躲在一边不说话。
江芸芸不生气,神色自若说道:“下官是凡人江芸,自然不是何方神圣,已有十五岁,是陛下钦点为丙辰科进士的状元,不算小儿。”
鲁斌见她拿乔,冷笑一声:“这里可是琼州。”
“下官自然知道这里是广东省琼州府,从汉武帝时伏波将军定了南越,便纳入权力分管的,高皇帝洪武年间,平广东后升乾宁安抚司为琼州府,辖儋州、崖州、万州三州十三县,并将南海诸岛改归崖州管辖。”江芸芸显然对琼州的历史发展了如指掌,说起来侃侃而谈。
鲁斌听得神色不耐,拳头轻击桌面:“我可没空听江县令说这些掉书袋的破事,与我何干。”
菜株野身子抖了抖,目光在一站一坐的两人身上扫过去,悄悄把自己更蜷起来了。
——不听不看不想,阿弥陀佛。
江芸芸抬眸看向面前的鲁指挥使,继续说道:“自然有关。”
鲁斌皱眉:“什么关系?”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江芸芸和气说道,“琼州历经数代才有如今的规模,几代人的营造加之高皇帝的高瞻远瞩,才能让琼州一跃成了广州各府数得上前排的州府,可眼下却有覆巢的危险。”
鲁斌听笑了:“小儿好张狂,张口闭口就是我们海南卫要完了,可别以为你是什么状元,就真当自己是什么天降神童了,三年一个状元,说起来也是不稀奇的。”
江芸芸还是不生气,那双眼睛笑脸盈盈地直视着上首指挥使的眼睛。
他明明脸上带笑,但又隐隐有一种嚣张,好像面前之人并不是正三品的指挥使。
他俯视着在座的所有人。
作威作福惯了的鲁斌被这样的一闪而过的想法刺激得脸色瞬间阴沉。
“倭寇肆意骚扰,作为目前几大大卫所之一的海南卫却次次没能立下大功,甚至反击倭寇。”江芸芸温和说道,“想来这次倭寇再来还是毫无收获的话,陛下那边就要有意见了。”
鲁斌面无表情呵斥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配和我谈论倭寇的事情。”
“下官既然是琼山县县令,自有保卫琼山县的职责。”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鲁斌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轻蔑一笑。
“据线人报,有一批倭寇已经乔转打扮混入县内了。”江芸芸话锋一转,一脸严肃。
“抓住他们是你这个县令的事情,和我们海南卫有什么关系。”鲁斌不甚在意说道,“我们海南卫又要忙着训练,还要秋种,还有你们那一堆夏税没有送上去,可忙得很。”
“此事我已经有了线索。”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只是其中有一人很有可能混入海南卫里,所以下官今日才慌忙来报信的。”
角落里的菜株野竖起来的耳朵忍不住抖了抖,下意识去看鲁斌,但很快又察觉到正在说话的江芸芸正在用眼尾好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立马吓得收回视线,眉目严肃,正襟危坐。
“胡言乱语。”鲁斌并不理会这样的小插曲,立马大声呵斥道,“海南卫多了人,难道我还能不知道嘛。”
江芸芸摸着手腕上的珍珠,看着他大义凛然的样子,又看着菜株野装死坐在一侧,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当日在校场惊鸿一瞥那个刀疤男人的样子。
这世上的巧合实在太少了。
她从不信巧合。
“可若是那人即使海盗也是卫兵呢?”江芸芸轻声问道,“倭寇奸诈,几次三番能在琼山县全身而退,总归是有个理由的。”
“大胆!你是觉得我通倭。”鲁斌突然大怒,怒目而视,“我弟弟就是死于倭寇之手,难道我会和那些无情无义的贼人合作。”
这样的武人一旦发起狠来,目眦尽裂,瞧着很是渗人。
江芸芸见他如此神色,也跟着沉默了。
她其实也是在试探。
下毒的事情毫无突破口,她必须要为全县的百姓负责。
倭寇近在咫尺,她也必须要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内贼。
“那人脸上有疤,自右眉骨到鼻梁,身形矮小精壮,五官紧凑,私有獠牙。”江芸芸缓缓说道,每说一句,都注意着大堂中两人的神色。
菜株野一脸迷茫,也是在努力思考的样子。
鲁斌想了想,面无表情说道:“脸上有疤却有一个,乃是我的前锋,确实是这几日才回来的,但是他是打探倭寇情报的士兵,很有自己的手段,每次带来的情报都很有用,这次也带回重要的情报,只是我们无可奉告。”
江芸芸眉心一动。
“他可不是倭寇,他家里人就是被倭寇杀的,所以他才来投军的,他对倭寇之恨,可是血海深仇。”鲁斌睨了她一眼,故意挖苦道,“可别是随意看到一个人,过来戏耍我们的,想要踩着我们立功是不是。”
江芸芸闻言顿时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原来如此,那想来是百姓看错了。”
鲁斌又是一声冷笑:“县令不去管你的民生大事,反而来我这里想要插手军务,我瞧着是我要参你一本才是。”
江芸芸闻言,立刻叹气:“今日来其实就是为了处理一个民生大事的。”
鲁斌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菜株野一眼,了然说道:“自来押送夏税都是给钱的,不然我这个士兵平白给你们使用了,只收你们琼山县五十两已经是很看在你我同住一个县内的情面上了。”
江芸芸面露感激之色:“鲁指挥一片好心,下官自然是知道的。”
鲁斌没想到他态度突然这么软,原本在嘴边挖苦的话便咽了下去。
“我自然不会让鲁指挥为难。”江芸芸和气说道,“下官这笔钱肯定是砸锅卖铁都要交的。”
菜株野愣愣地看着他。
鲁斌满意地摸了摸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