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气氛瞬间尴尬。
今日大部分来都是想要通过这个江家庶子和黎公攀上关系的,自然不想得罪两人,只如今情形不对,已经有了先走一步的打算。
江芸芸冷笑一声,直接开口把所有人留下,她自然不能放任这些人离开,再去外面闹出风风雨雨的事情来。
“你是曹家舅舅?”江芸芸一反刚在站在角落里沉默的姿态,穿过人群,站到那人面前,镇定问道。
“算起来也是你舅舅。”那人故意恶心说道。
江芸芸似笑非笑,嘴角微微勾起:“我爹还在堂上呢,你倒是会在江家耀武扬威,都说曹家势大,我今日第一次见,只觉得名不虚传。”
江如琅最爱不听这些话,当场变了脸色。
江苍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淡淡说道:“这也算你长辈。”
“和和睦睦才算长辈,而不是在我家指手画脚。”江芸芸讥笑道,“我的长辈,正儿八经算起来,也该是他才对。”
江芸芸看了眼江如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江如琅也不知为何,被那一眼看的,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曹治到底是老道的生意人,不会被纠结在此处,平白弄坏两家关系:“你来找我做什么?”
“想在此澄清几件事情。”江芸芸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众人,被她看过去的人,莫名有种心虚。
“第一,收徒自来就是互相之事,我有幸成为老师弟子,十分感激,老师还收不收徒,也是他自己的事情。”
“第二,拜师自来就是一人之事,我是如此,想来大哥也是如此,是以家中兄弟,非我之力所能助。”
“第三,我老师是好老师,但宝应学宫也是好学校,扬州各大名师学校无一不好,不论三弟今后去了哪里,都是极好的选择,我也愿他心想事成。”
“第四,我为江家子,自然是想和兄弟同心协力,不愿多生是非。”
她一顿,目光接连扫过几人,最后落在神色僵硬的江苍身上。
江苍拨弄这琉璃珠子的手一顿。
江芸的衣服在一众华服中堪称简陋,偏身姿挺拔,神色平静,那双沉稳的黑瞳好似尘封的利剑,光冲碧落,潜锋吴水。
“大哥科考得以第一,一直还未有机会恭贺,就借今日之事,祝大哥鹏程万里,飞云直上,心想事成。”她折腰一摆,口气真挚。
第二十九章
江芸芸在正清堂的一番话之后如何在扬州闹得沸沸扬扬不说, 此刻江芸芸已经背上书箱,准备飞奔去读书。
端午将近,内城河上龙舟络绎不绝,听说初五那日会举行赛龙舟, 连府尹都会亲自擂鼓助威, 路上卖菖蒲和艾草的小孩随处可见, 不经意路过时还能闻到淡淡的青草气, 路边摊贩开始贩卖各色粽子,见个人就热情吆喝着, 甜的咸的, 各有滋味。
江芸芸走到一半时,突然看到有小姑娘站在路边在卖五色绳线,五颜六色的绳线编成各式各样的花纹, 轻飘飘地挂在木头架子上, 细长的流苏随风而动, 鲜艳耀眼。
“这个五彩绳索怎么卖?”江芸芸停下脚步问道。
小姑娘见了人就抿出笑来, 脆生生说道:“两文一条, 买五条再送一条。”
“那我买五条。”江芸芸掏出十文钱, “我想要猴、老虎、蛇、羊和马,剩下的你随便抓一个给我吧。”
小女孩说着吉祥话, 利索地递了过去:“祛病消灾,大吉大利。”
“祛病消灾,平平安安。”江芸芸回道。
她到了黎家, 便先去拜见老师。
老师正在批改作业,见她一句话也没多问, 只是点了点头:“先把昨日的作业交上来。”
一侧的黎循传一脸萎靡地站着, 若不是畏惧着面前严肃的祖父, 只怕是要蹲角落里自闭了。
——黎家今日也这么热闹?
江芸芸一头雾水。
“吃盏茶,等会就开始上课。”黎淳没有多看她写的策论,目光看向黎循传,严厉说道,“来扬州这些日子,看来是把你的心也弄野了,一篇简单的民生文章也写的陈词滥调,乏善可陈。”
黎循传低头认错。
“今日起,从论语为学开始,每一句都用破题、承题、起讲、入题的形式做一篇小文章,一日至少一篇章,若是今日写不完,你也不用吃饭睡觉了。”黎淳淡淡说道,“若是胡乱写,可别怪我动手罚你。”
黎循传头低得更低了。
江芸芸听得咋舌,忍不住开始同情黎循传。
为学一章共有十六小节,也就是说他一天要写十六篇高质量的小作文。
“你还站着做什么。”黎淳看到江芸芸还呆呆站着看热闹,面无表情说道,“让我请你读书。”
被龙卷风尾巴卷到的江芸芸怯怯点头,哼哧哼哧地回了自己位置坐下。
“今日只学公冶长这一章,本章内容共有二十八小章……”
一节课后,江芸芸抬头见黎循传兴致不高的样子,便走过去:“打起精神来,吃不上中午和晚上这顿,我们争取吃顿夜宵。”
黎循传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摸了摸脸:“看我做什么,你功课没做好,可跟我没关系。”
“祖父等你上课,结果你久久不来,黎风管家都套车准备去江家找你了。”黎循传就差要哽咽了,“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我这功课,催我来交,我觉也不敢睡,爬起来就开始写,我虽后面写的不好,但我前面也是仔细琢磨过的,祖父却只揪着我前面批评。”
说着说着,当真红了眼。
江芸芸干巴巴地安慰着:“说明老师知道你后面是糊弄他的,所以才检查你前面啊,查漏补缺,是好事啊。”
黎循传一顿,肚子里的难过瞬间咽了回去:不仅没有被安慰道,甚至觉得是在吓唬他。
“你赶紧写作业。”江芸芸说道。
他苦着脸:“八股文就破题是最难的,我总是找不到论点,若是再写的平庸,可是要上家法的。”
江芸芸来了兴趣:“家法?打手板吗?”
黎循传冷笑一声:“你如今也是祖父的学生,家法迟早都会轮到你头上的。”
“哦,说来听听。”江芸芸更有兴趣了,“可有轻重区别。”
家法就是读书时的校规,家法重不重,是估摸一件事的底线到底能不能浅浅摸一下的原则。
“若只是功课做得太差了,默写书本一遍,若是你一字不差那就只是抄一遍,但若是错了一字,就加一遍,错了一句,就另抄一本全本。”
江芸芸听得咂舌:“那你有抄过吗?”
“自然有,我刚读书前三年,基本上每天都要抄,最少的也要三次,最多的有过三本六十次。”
江芸芸瞪大眼睛:“那不是睡也没得睡。”
“祖父让黎风管家和耕桑日夜看着我,没抄好,不准我入睡。”黎循传哀怨说道,“我最高纪录两天两夜没睡,一边哭一边抄。”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最轻的惩罚,听上去也非常不人道。
“每个人都吃过这个苦头吗?”她抱着侥幸心理问道。
“自然。”黎循传说道,“不过最厉害的还是邃庵先生,据说被罚过一次,那一次是一遍过的,但之后他痛定思痛,再也不曾犯错。”
“邃庵是谁?”江芸芸虚心求教。
“是老师的徒弟,说起来你也该喊一声师兄,姓杨名一清,成化八年壬辰科进士,前几年父孝丁忧在家,今年年初升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乃是了不得的人物。”黎循传得意笑说着,“他可是神童哦。”
江芸芸木着脸,已经毫无波澜。
“这世上这么多神童,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她红着眼嫉妒道。
黎循传古怪地打量着她,随后轻轻冷哼一声:“你少说这些话挤兑我。”
江芸芸一头雾水:“我挤兑你什么。”
黎循传酸了脸,又不说话。
“反正你迟早也会尝到抄书的滋味的。”他笃定说道。
“这已经是最轻的,那再严重一点的呢。”江芸芸继续问道。
黎循传睨了她一眼,随口说道:“那就只剩下逐出师门了,但至今没人成功过,你不会打算做第一个吧。”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问道:“那功课的好坏,又是如何评定的?”
“那是老师的事情。”黎循传已经开始奋笔疾书,“祖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你可千万不要虎口拔牙,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江芸芸摸清了读书的底线,那就是一点底线也不能踩的。
“对了,马上就要端午节了,给你这个。”江芸芸顺势从袖中拿出五彩绳递了过去,“你属猴的嘛?”
黎循传眼睛一亮:“对,你竟然知道,这花结真好看!”
“路上买的,我帮你带上。”江芸芸祝福道,“岁岁平安,驱邪避灾。”
黎循传开心地伸出手来:“端午那天祖父也会放假,我带你去放风筝吧,你放过风筝吗?我放得可高了!”
江芸芸替他系了上去:“我那天带我妹妹来,行吗?”
“行啊!”黎循传开心说道,“那我早早给她准备个礼物。”
“不用了,她嘴馋,你带些好吃的给她就好了。”江芸芸笑说着,“你快些写作业,免得端午那天出不去。”
黎循传来了兴致,握紧拳头:“我一定好好写!”
五彩斑斓的绳结在空中划过艳丽的色彩。
江芸芸看着他恢复斗志,这才继续低下头整理笔记。
同桌的学习态度,是良好学习氛围的重要构成之一。
助人为乐江芸芸摸了摸胸口鲜艳的红领巾。
“这篇文章倒是有点意思。”书房内,黎淳捧着江芸芸的功课,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
“说来听听。”黎老夫人正在整理拜帖。
黎家到底要在这里待几年,人际关系自然也是要好好维护的,再过三日就是端午,这几日的拜帖也大都和此事有关。
“我昨日问他,周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黎淳在那张纸上圈圈画画,“他回答说是用秦律。”
老夫人嗯了一声,不解问道:“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观点,我记得应宁当时也是这个回答。”
“邃庵是从为政的角度来说,他生来聪慧,思路清晰,字句清丽,江芸哪里比得上,但他这篇是从律法的角度来具体分析,用了儒法对比,最后又礼法合流,这句‘礼仪生而制法度’是我课上给她解释八佾的,‘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是颜渊章的,看来他已经自学到这么后面了。”
老夫人笑说着:“第一次完成功课能有这样,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