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通知章教谕?”吕芳行站在灯火通明的前厅, 冷不丁问道。
章夫人摇头:“公爹眼下跟着知府去广东汇报今年的考试情况了, 我正打算天亮就让人坐船去找。”
“先不急。”吕芳行神色阴暗,“人肯定还在琼山县。”
人在这个时候消失了, 耐不住吕芳行要多想。
——他们的小县令是不是做了手脚。
那场在他看来拙劣的法事,也就章丛这个胆小如鼠的人能怕成这样,不过是香灭了而已, 酒席上却如此魂不守舍。
他吕芳行能给张侻这个穷酸上香是给他面子,还敢给我装神弄鬼。
他眉眼低沉, 神色冰冷:“犯不着惊动老太爷, 我这边去想办法。”
吕芳行既是县丞, 又是琼山县大户,自来就是手段高超的,章丛跟着他多年能有现在的成就,谁见了不尊称一声章主簿,都亏了他的提携。
现在他如此开口,章家众人便下意识信了。
“那就有劳吕县丞了。”章夫人惴惴不安说道。
吕芳行转身离开。
章夫人目送他旁若无人离开后,眉间忧愁更甚。
“既然吕县丞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是都散了吧。”她身边的妈妈低声说道。
“这个七月的天……”章夫人半晌没说话,许久之后揉着帕子,低声说道,“我瞧着要变了。”
妈妈看了过来。
“还是去找公爹吧。”章夫人低声说道,“到底是章家的事。”
妈妈一怔,随后低声说道:“那可就避不开符家的人了,这个时候和他们打交道,只怕……会不悦。”
章夫人摸了摸肚子,许久之后才艰涩说道:“可我得为他打算。”
—— ——
吕芳行出了门,本打算先去程道成的家中,但转念一想立马觉得不对劲,转头就去了打铁巷。
深夜的打铁巷已经悄无声息,马车经过时能清晰听到车轮碾过黄土的声音,头顶的气死风灯晃得摇摇欲坠,照得两侧的墙面忽明忽暗,斑驳的墙面上露出坑坑洼洼的痕迹,冷不丁看过去好像一双双睁开的眼睛。
马车内吕芳行端坐着,双眼微阖,淡淡想到:不过是一个县令罢了。
他能杀一个,便能杀第二个。
管他是什么大明不出世的神童。
管他是什么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敢挡在他吕芳行前面的人都别想好过。
马车沿着河岸走到紧闭的后门前。
吕芳行下车时,下意思扭头去看那棵被砍掉的大槐树,夜色中,他只剩下一个宽大的树墩安静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无法再庇护夏日来这里乘凉的人。
这棵大槐树据说有一百多年了,长得郁郁葱葱,多年前,他的父亲还说这棵树长得好,让这座吕家老宅有依山傍水的气势,若非风水极好,不如吕家这些年也不至于能富贵至此。
不过三个月前,吕芳行在听闻张侻拿到了他这些年火耗的账本,他忧心忡忡来到这里时,看到这棵树突然只觉得碍眼。
张侻之前一直说要在码头上种满槐树,说槐树树冠大,夏日可以给那些卸货的人休息,平日里看上去也好看,说完没多久还真的在符穹的帮助下,风风火火种了不少。
这种树只要扎了根,就能长得飞快。
码头那些树原本瞧着都是瘦小蔫吧的,三年时间竟然也有了绿荫连天,树冠蓬勃的气势。
就跟那个瘦巴巴的小老头一样,明明刚来这里时还是谨慎犹豫的,可后来已经敢和他对着他了。
他原先看那棵树只觉得碍事,但现在却开始疑神疑鬼。
这棵树实在太大了,张侻是不是就是躲在这里才窥探到他的秘密。
所以他不顾众人的劝阻,非要把这棵树砍了。
吕家有他庇护就行了,何来寄希望于这个死物。
只如今,吕芳行深夜来到祖宅,第一次见到只剩下一个的树墩的槐树,却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棵树上玩的场景。
小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他要吕家以后跟这棵树一样繁茂,任谁见了都要低头接受他们的庇护。
“老爷。”车夫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吕芳行回过神来,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绿扳指,面无表情转回视线,踏上台阶时无所谓说道:“倒了便倒了。”
前年他打通所有关节后提出直接用现银缴纳两税的办法,不少百姓都觉得办法极好,能省了被踢走的粮食,就连一开始的张侻也觉得办法不错。
但吕芳行的目标根本不是放在那几斗粮食。
大门被一扇扇打开,他的心腹大管家不解问道:“老爷深夜来是有什么紧要事情嘛?”
吕芳行看着院中繁忙的一切,这两年他已经在这里赚了数十万两白银,淡淡说道:“这里不能呆了,都进山去。”
大管家脸色大变,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匆匆离开准备撤离的工作。
既然这个人也是不识趣的人,那就和他好好斗一斗。
天色即将大亮时,天边旭日红晕一片,整个打铁巷却安静极了,各家各户大门紧闭,站在门口的吕芳行目送数十辆马车离开时,冷笑一声倨傲想着。
—— ——
江芸芸从符家出来时,不过正午。
符家大管家热情送人离开,直到江芸芸的背影消失,脸上笑意这才敛了下来,关上门口匆匆朝着内院走去。
“你真的要帮他啊?”内院内,吴萩坐在符穹边上,犹豫问道,“好不容易和他达成平衡关系,现在算我们先反悔了,吕芳行可是心狠手辣的人。”
符穹正盘腿坐在蒲团上,一颗颗地收拾着棋盘上的琉璃棋子。
两色的琉璃在日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华贵得不似凡间之物,被随意扔到棋篓时发出叮咚的清脆声,窗边五彩的玻璃折射出绚烂的光影,落在汉白玉做成的棋盘上晃动成婆娑的影子。
“大哥”吴萩低声喊道,“这个江芸在京城得罪了陛下这才没了大好前程来我们琼山县,这样的人没有前程,为了他得罪吕芳行不是明智之举,和之前张侻时一样不就好了。”
符穹平静说道:“吕芳行在的一天,我们出海的事情便一直埋着一个地雷。”
“现在这世道能出海的谁不出海。”吴萩不悦说道,“就算被人知道了又如何?还怕一个吕芳行不成。”
“世事难料。”符穹沉吟片刻后冷不丁又说道,“而且这个江其归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吴萩不解问道。
符穹把棋盘上的所有棋子都收拾干净,盯着光洁的棋盘,突然闭上眼,点了点其中的棋子,随后手指微动,一步步挪过去,仔细看去竟在学刚才江芸的动作。
“聪明人。”符穹又惊又喜地喟叹道,“你闻到了嘛?”
“什么?”吴萩惊呆在原处。
“要下雨的味道。”符穹的手指因为用力,指尖微微发白,他却是满脸欣喜地说道,“也该变一变,这琼山县了。”
吴萩沉默了。
“人走了,但瞧着不是回衙门的位置。”管家站在门口低声说道,“另外一个背着黑布的小孩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随他吧。”符穹微微一笑,“他要是当真能搅得天翻地覆,那也是他江小状元的本事。”
“可吕芳行和知府的关系这么好,难道他真的出事,知府能置之不理。”片刻之后,吴萩开口问道。
符穹嗯了一声,笑说道:“多亏了千章提醒了。”
“让码头的人注意了,章家的人一个也不能出去。”他和气对着管家说道。
“也要注意下吕家的人。”吴萩连忙提醒着。
符穹笑了笑:“此时此刻,吕芳行应该比我们还害怕张家人和知府回来。”
吴萩一脸不解:“这是为何?”
“他每年对外的账本上可直说赚了七八万,每家分过去也才一两万啊。”符穹笑说着,“这要是真被人折腾出账本了,我们爱财如命的知府大人怕是第一个不轻饶他。”
—— ——
江芸芸没有回衙门,反而边走边打听去了一趟武忠的家。
武忠的家其实就是荒废的养济院,远远就看到门口有几个小朋友蹲在地上玩沙包。
她下意识想去找顾仕隆要糖,一扭头才发现人不在边上,被她派出去干活了。
她站在不远处远远看着,想着自己两手空空,饭点上门会不会太过分了。
“县令?”背后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
江芸芸回头,只看到人高马大的武忠正提着满满当当的吃的,一脸警觉地看着不请自来的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您就是新来的小状元。”武忠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女子。
江芸芸目光一扫,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
那个女子脸上有一道很大的伤疤,自额头从鼻梁再到左脸颊的下巴处,原本秀美的面容背这道狰狞的伤疤彻底破坏。
“看什么。”武忠挡在女子面前,不高兴问道。
江芸芸连忙收回视线,不好意思说道:“是我冒昧了。”
“没关系。”女子的脑袋从武忠背后冒了出来,温柔说道,眼睛弯弯的,脸上那道疤便好似蜈蚣一样皱了起来,瞧着更是恐怖,“是我吓到您了。”
“没有没有。”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我就是经过的。”
“养济院这么远,县令从哪里能进过这里。”武忠不假颜色地说道。
身后的女子捅了捅他的手臂,轻轻咳嗽一声。
“是来找良实的吧,进去说话吧。”女子缓和气氛。
江芸芸悄悄睨了一眼武忠。
武忠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江芸芸替人抱着一把绿油油的菜,也厚着脸皮走进去了。
女子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程蝶,因为自己被扔在养济院的时候,包裹上一直停着一只蝴蝶。
“你们怎么不是,同姓啊?”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程蝶笑说着:“养济院一共三个管事,两个妈妈,我是管事妈妈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