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迷茫抬头。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的。”黎淳注视着小孩挣扎痛苦的样子,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眉骨的伤口,心疼说道,“疼不疼?”
江芸芸差点听得落泪了,只觉得浑身都开始疼了:“疼,朱宸濠那个王八蛋拿石头砸我,还咬了我一口。”
黎淳无奈说道:“他大你这么多,人也比你壮,你也敢冲上去打人,真是凶悍。”
他顿了顿,又说道:“凶悍好,凶悍了以后别人欺负你,你也不会吃亏,咱们也不能平白吃了闷亏,你说是不是。”
江芸芸哽咽着骂着人:“他太烦人了。”
“天底下的权贵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黎淳低声说道,“你今日若是碰到硬刀子,想来你是有办法的,但若是再碰到这样的软刀子,你和他硬碰硬,吃亏的只能是你。”
黎淳把道理揉开捏碎说给她听:“这都是登记在玉牒里的人,天生就和我们不一样,高皇帝都不曾对这些皇家贵胄下手,当今更不会,你我更不能。”
江芸芸安静地听着。
藩王的问题,她早已了解,根深蒂固,如骨附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这么直白的办法去打一顿人出气。
朱宸濠不会声张自己又来扬州的事情,只能吃了这个闷亏。
“若是今天再碰上软刀子你也不要怕。”黎淳安慰道,“皇权之下皆利刃,按照皇祖训而言,能整治权贵的只有陛下,那何苦你自己动手。”
“当今陛下对权贵外戚如此溺爱,怎么会听我们的,大概还会觉得是我们无趣,讨不了他们的欢心吧。”江芸芸闷闷说道。
黎淳笑:“你可知什么叫‘冒天下之大不韪’。”
江芸芸歪了歪头,大眼珠子去睨他,整个人瞧着都湿漉漉的。
“天底下不会有干净的藩王,也不可能是心大的帝王,你要做的事打蛇打七寸,而不是抓起蛇来不管不顾送上去。”黎淳轻声说道,“陛下不杀生,可不代表不会敲打。”
江芸芸眼睛一亮。
“宁王的位置,注定他比我们更怕见到陛下。”黎淳失笑,“你可是天下闻名的小神童,你的身份若是刀,便也是盾,你可以用自己的言语,可以用他人的流言,便是用上拳头,也该在能帮到你的时候用上,不然都是无用之功。”
江芸芸陷入深思。
靖难之变,对宁王来说是摆脱大宁的利器,但对后代来说却也是禁锢的枷锁。
她,江芸芸,未来的朝廷官员,怎么可以和藩王交往过密,那肯定是说句话都要众目睽睽的。
自来大义就是最好用的武器。
“对啊。”江芸芸小声嘟囔着,“我怎么没想到。”
黎淳叹气:“是人就有软肋,你妹妹的遭遇让你慌张了而已。”
“是老师厉害。”江芸芸借机悄悄送上一顶高帽。
黎淳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思考了,随后又说道:“你读书已经无碍,考上进士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今日与你说一下官场有三个禁忌。”
江芸芸连忙坐直身子。
“权贵,宦官,外戚,你碰也不碰得,更不能像今日一样意气用事。”
江芸芸连连点头应下。
“独善其身固然清贵,但若是想做事,这番孤傲要不得,你须知人多总归是力气大的。”
江芸芸迟疑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黎淳温和地看着她。
“燕子会重来,往事皆东去,你今后不论是乱心困情,难分此事,还是一步权贵,事事如意,只凭初心尽不违。”
江芸芸认真点头。
黎淳温和地看着她,露出轻松地笑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提点几句,一定可以学得很好。”
江芸芸眼睛眨了眨,一直莫名抽动的心口在此刻突然剧烈跳动着,几乎要跳出胸口。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黎淳笑说着,慢慢松开她的手,“你有出师的打算吗。”
江芸芸脸色瞬间变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秋风瑟瑟, 黄昏将尽,夜色不经意席卷而来。
江芸芸浑浑噩噩地站在黎家大门口。
那扇熟悉的大门第一次在她面前紧闭。
是了,老师今日都没有生气,若是寻常肯定要举起棍子揍她了, 再不济也是阴阳怪气两声, 何时这么温柔过, 还问她疼不疼。
疼, 当然疼,脑袋被砸了一下, 肯定是疼的, 可她心里还觉得别的东西更疼。
老师为什么赶她啊。
是因为她做错了吗?怕牵连自己。
还是觉得她老是闯祸,觉得烦了。
江芸芸神经质一样地捏着手指,手指的皮肤被她拉扯得泛红。
她去朱宸濠道歉行不行啊。
她以后肯定好好读书的。
江芸芸迷茫迟钝地想着, 轻轻抹去手指上的水渍。
老师别生气了。
别, 别不要她啊。
—— ——
“这是做什么。”卧病在床的金旻被人扶着, 匆匆赶了过来。
天色已经黑了, 书房内的黎淳却没有点灯, 只是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
“秋娘, 你怎么来了。”黎淳抬眸,沙哑问道, “一定是黎风这个多嘴的人惊扰你的。”
“这么大的事情,还想瞒过我不成。”金旻坐在他手边,借着幽幽的光看到桌上放着一本书, 不由叹气,伸手拿起那本书。
明明天色已经黑了, 她却好似能看清字上的字一样, 慢慢念道:“夫物芸芸, 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黎淳轻叹声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你是要归于静,还是归于命,还是知于明,又或者避免凶。”金旻合上书问道。
黎淳叹气:“我想要他归于静,也归于命。”
金旻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坐在椅子上,看着黑暗中相伴多年的夫君轮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如何能用你的行为处事套在他身上,而且郡王若非实在凶恶,他岂是胡作乱为之人。”
黎淳叹气:“我又如何不知道,那郡王就是当初和江家谈合作的宁王之子,如今纠缠不清,那也是江如琅埋下的果。”
金旻不解地看着他:“那你为何还要和他断绝关系啊。”
黎淳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说道:“我刚才在去接他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还在这里,所以其归就一直要返回扬州,若是他独自一人,他完全可以带着他的生母和妹妹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因为我在这里,他才几次三番回来,每次回来都要和那江家纠缠不清,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凶险。”
“若是当初江如琅抓的是他,那可如何是好,我听他说江漾毁容残疾了,我当时心口都跳了一下。”
“若是他当初带着生母他们离开这里,哪怕郡王把江如琅放出来,哪有与他何干。”
“还有之前他打算状告江如琅的事情,若非有那个江泽出面,他可就真的毁了。”
黎淳越说越激动:“我若是早早与他断了关系,他离开扬州,走得远远的,怎么可能几次三番回头,若是今日他不小心弄伤了郡王,甚至一个失手……我,他,他可怎么办啊。”
金旻伸手轻轻按下他的手背。
黎淳倏地沉默了,整个人靠坐在椅背上。
“说到底,你觉得其归太多管闲事了。”金旻问。
“自然不是。”黎淳大声反驳着,“他自来是没有做错一件事情的,世道如此,偏他心怀慈悲,赤忱待人,若说外人瞧着他事多,我却觉得他是最最善良不过的。”
金旻笑:“你既处处都想着他,为何又不与他说清楚。”
黎淳又是叹气,呼吸都逐渐变慢:“他心事重,我若是与他直说,只怕他又要想多了,年少久思,非长寿之像,我哪里,哪里……舍得啊。”
最后三字轻地只剩下一口气,被秋夜的风一吹,支离破碎,任谁也听不清。
金旻陪着他在夜色中任由思绪乱飞。
院中落叶被吹散,寒鸦发出聒噪的声音,隐隐月光好似寒水流光照在干净的石板上。
“你是不是觉得他对我们太过疏离。”许久之后,金旻低声问道。
黎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缓缓收紧。
“你我都已年迈,谁也不敢多想明日的事。”金旻伸手,握住他的手,“芸哥儿也不敢想。”
“他肩上还有柔弱的生母和年幼的妹妹,每走一步皆是重担。”她声音幽幽,“芸哥儿也不敢想。”
“江家无德,曹家无礼,看似有诸多好友,可大家也不过都是普通人。”
“芸哥儿也不能想。”
金旻坐久了,有些累了,声音都虚了:“你觉得他能想什么,他只能想自己,想自己若是能扛下来,那就自己去抗,若是抗不下来,那外面的千般事情,百般关系,都与我们这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没关系,于那些朋友们更是没关联,无辜的寡母幼女也自会有人照顾,总归是谁也不欠的。”
黎淳手指在微微颤抖,呼吸逐渐加重。
金旻叹气:“楠枝有我们,所以被我们养的娇气,不能经事,你又觉得不好,其归没有退路,所以那些流言蜚语,险恶用心都是自己扛着,你也觉得不好,可这世上事万万没有这个道理的。”
“楠枝不曾历事,我就想着他能长大些,其归太过坚强,我又想着他若是能信任我一些,就更好了。”黎淳苦笑,“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年纪也大了,有些照看不住他了。”
“这天下难道就他一个聪明人吗,他总是喜欢兵行险着,可那些早已窥探的人可是吃素的?等他们回过神来,哪一个肯善罢甘休,就像他今日打了郡王,图了一时痛快,可这件事情若是被有心之人盯上,他打算再打一次吗,用拳头,用暴力,永远不能解决问题。”
金旻摇头,一言道破:“我就知道你还在想着这件事情,你还在怨他被那些高高在上的郡王纠缠了,却没有第一时间求助你,只想着自己解决。”
“他若当我是老师,为何不与我开口,还是他觉得我不会帮他。”黎淳指责道。
“真是气急攻心了。”金旻无奈说道,“你明明也很着急,生怕他出事的。”
黎淳轻轻冷哼一声。
“当日你打算收徒时,是怎么说的——‘你说他是个聪慧的孩子,只心性略偏,少了君子之风,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聪明的孩子不走正路,未来只怕难了,可后来你又见你有几分不屈之稚气,想起自己当年求学时的事,又想着若是引上正道,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才不辜负这番才智和不屈。’你都忘记了吗?”金旻叹气,“你信不信,你现在问他错了没,他肯定说错了,你便是让他去跟郡王道歉,他肯定也是同意的。”
黎淳不悦说道:“我为何要他给郡王道歉,那郡王自己行为不端。”
“你既然觉得他此事没错,就不该在此事上为难他。”金旻严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