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没做坏事,这么怕我做什么?”她不解追问着。
小春嘴皮子抖索了一下,磕磕绊绊说道:“可我看到你沉下去了。”
江芸芸神色一冽。
—— ——
弘治三年的冬日格外冷。
这一年小春七岁,家里没钱了,所以她娘把卖到江家换了三百文钱,说要给大哥娶媳妇用,但她年纪小,性格又木讷,还不爱说话,所以门口小管事把她安排到花园里扫扫地。
这个差事大家都不喜欢,小春却挺喜欢的。
一个人干活,很安静,也没人和她说话,而且花园长得跟个仙境一样,就是每天看,都还是觉得很好看。
那一年过了年后还是很冷,到了一月还下过一场小雪,小春没收到过年的新衣服,乖乖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穿的时间有点久导致去扫地的时间也晚了,小脑袋瓜子一动,索性先去吃早饭,等马上要天亮了,她才磨磨唧唧抱着比她高许多的扫把开始扫地。
花园里落叶很多,地面上还有霜,她冷得不行,一边剁脚一边糊弄扫地。
这么冷的的天,管家肯定不愿意来检查。
她磨洋工一样地扫到湖边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声,吓得立马躲在一座假山后面。
许是她运气好躲在另外一边,因为假山的另一边竟然走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腰间带着一大串玉佩,脖子上的那条黑色毛领看着就暖和,瞧着斯斯文文的。
小春没想到穿得这么好的人也是贼。
她大胆地偷偷探出脑袋张望着,准备等人走远了就去找管事揭发,却不料看到不远处又来了一个长得很眼熟的人。
两人站在湖边窸窸窣窣说着什么,没多久那个白白胖胖,长的眼熟的人越来越激动,手臂都开始剧烈挥动起来,脸色逐渐胀红。
那个穿着保暖衣服的小贼倒是有条不紊,甚至还笑了,只是神态瞧得人格外不舒服。
小春耳尖,隐隐约约能听到什么钱和考什么,还有就是什么完了。
只是她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那个小贼就直接甩脸走了,那人长得有点像村头的教书先生,留着两撇小胡子,脸白白的,人瘦瘦的,眼睛抬得高高的。
小春连忙把自己藏起来。
风中传来玉佩叮当的声音,在寒冷的春日早上听的人心中轻轻一颤。
小春莫名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冲了上来,可她不敢动,只能整个人蜷缩着,躲在一个石头下,假装自己也是一块小石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能隐隐听到说话声,听着还有一个小孩的声音,小春耐不住好奇,又一次悄悄看过去。
她看到一个和她一样可怜的小男孩,穿得鼓鼓的,但没一件冬天的衣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她听到那个小男孩怯生生地喊着那个大白馒头:“爹。”
小春眨了眨眼,突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个大馒头是这个府邸的主人。
大白馒头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孩。
那个小孩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手指拽着衣服,瞧着很可怜。
这个馒头长得白白胖胖的,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和蔼。小春小心翼翼想着,然后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一步。
这个人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小春想着等会要是这个小孩挨打了,她就假装去扫地。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大馒头问道。
小孩小声说道:“就一会儿,刚才等睡着了。”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巴巴得看着大馒头。
大馒头没说话了,盯着小孩看。
小春心中莫名咯噔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她就是觉得大馒头瞧着不好相处,现在却突然后脖颈汗毛直立。
“这么冷的天在这里睡着了小心着凉了。”大馒头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
小男孩的眼睛都亮了,扭扭捏捏说道:“不,不冷的。”
“瞧着怎么瘦了。”大馒头的手点到为止得摸了摸小孩的脸颊,笑说道。
小男孩还是一脸腼腆笑意地看着他,小声说道:“爹好久没去看娘了。”
大馒头脸上笑意微微敛起:“最近太忙了。”
小男孩很敏感,脸上笑意立刻收了起来,又开始局促起来,眼珠子转来转去。
“你刚才有听到什么吗?”大馒头话锋一转,冷不丁又问道。
小男孩迷茫地看着他。
“可有看我和其他人说话?”大馒头微微弯下腰来,因为肥胖,他后背的衣服瞬间紧绷,下摆也跟着微微翘了起来。
小春懵懵懂懂觉得大馒头现在像小时候见到的,冬天在村子里准备咬人的狼。
他的尾巴翘起来了!
“好像有看到一个人。”小男孩磕磕绊绊说道,“但我不知道是谁。”
大馒头被肥肉挤着的眼睛在此刻就像那匹狼一样,发出幽幽的光,正不错眼注视着面前之人。
小春吓得脸都白了。
他对面的小男孩也都吓住了,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芸儿啊。”大馒头的手终于落在他的脑袋上,轻声说道,“爹其实也是喜欢你的,可谁叫你时运不济呢。”
小男孩整个人开始发抖。
“你那个不争气的外祖父好端端死了,害得我现在见了你娘就心里愧疚,我是真的想好好照顾你们母子的。”
春日早上的风吹得小春脸颊已经完全僵硬,她已经想跑了,但腿已经冻得受不了了,只能僵站在原处,动弹不得。
“江渝出生的也不是时候,闹得我和曹家太难堪了,我本来想溺死她安抚曹家的,谁知道你娘不肯,还为此与我冷淡了。”
那个小男孩的眼睛瞪得格外大。
“还有你,你是男孩子,我总是很期望你的,谁知道你不爱读书,一个没用的东西我本以为是要废了,谁知道你和你娘一样,也是有大造化的,浑身上下就这张脸长得还不错,也能拿出去用用。”
江如琅的手轻轻抚摸上江芸冰冷的脸颊。
十岁的小孩虽然还未张开,却已经有着他年少慕艾之人的影子。
漂亮秀气。
他很长时间都跟自己说,实在不会读书那就跟养只猫养只狗一样养着吧。
这可是他和周笙的儿子。
可前几日他又得知有个贵人要来扬州选人了。
大明的王爷们男女不忌,就喜欢年轻漂亮的。
江如琅心里实在有些痒痒的,他的前程好像又有了新的转机。
“可惜了,本打算送你去过好日子的。”江如琅的手微微用力,江芸的脸上就露出一道红痕,被冷风一吹,立马蔓延到了全脸。
江芸吃痛,想要甩开他的手。
“你今日不该出门的。”江如琅叹气,一脸惋惜,“真是可惜这么好看的眼睛了。”
小男孩害怕畏惧又迷茫的看着他。
小春也是如此。
却在眨眼间,水面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动静。
江如琅竟然直接把人扔到水里。
江芸在水里扑腾着,大喊着。
岸上的人冷眼看着水里的人。
小春整个人开始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杀,杀人了。
水里挣扎的人看着岸上好整以暇的人,从一开始的剧烈挣扎,到最后缓缓沉了下去,已经不再能发出一点声响。
—— ——
江芸芸呆站在原处,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是,是江如琅杀了江芸?”
小春现在想起此事还是忍不住发抖。
“他,他竟然直接掐着你的脖子把你扔下去了。”她抖抖索索说道,“你,你沉下去了他才走的。”
江芸芸沉默了。
她有一瞬间的脊背发凉,在瑟瑟的秋风中好似寒蝉惊鸣,有着凄厉的呐喊。
年幼的江芸抱着舐犊情深的爱意,强忍着恐惧去找江如琅。
她在寒冷的那日强忍的恐惧,生出的勇气在此刻却成了最为讽刺的笑话。
杀她的人,是她亲爹。
是她还残留一丝莫名爱意的爹。
她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会不会后悔。
“不,不是说是江蕴……”背后传来磕磕绊绊的声音。
周笙不知何时站在树下,双眼含泪,整个人都在颤抖。
“因为小公子那日也在湖边,但他躲起来了,直到老爷走了才出来的。”小春小声说道,“他还站在湖边看了好久都没走,倒霉地被去而复返的老爷看到跑掉的影子。”
周笙搭在树上的手指都在发抖,手指因为用力,渗出血丝来,她脸色苍白地看着小春,随后又看向江芸芸。
事已至此,江芸芸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外乎江如琅杀了人之后,恰好发现江蕴也在场,顺手推舟甩掉他身上。
江蕴是一个纨绔子弟,不论他如何反驳自然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更重要的是,江蕴未必敢开口。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只要大人吓唬几句,甚至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盯着他看,他也未必敢开口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