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识至今,唐伯虎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总是脊梁挺直,可今天两人走在一起,江芸芸却觉得他肩膀都垮下来了。
“我睡不着,在祖宅那边也是折腾其他人,所以昨夜就搬到这里了。”唐伯虎声音倏地变低,“我以为来这里我就睡得着的。”
江芸芸嘴角微微抿起,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就在两日前,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失去师娘,她自然也清楚,情到深处无人能解。
“都怪这屋子,一开始建的时候,我爹放了很多酒,就埋在这些树下,我老觉得那些酒的味道飘上来了。”唐伯虎指着一棵桃树说道,“这颗,里面有桃子酒,我年前刚埋的。”
“还有这棵,是打算给我妹妹的,她还未出嫁,我学着绍兴那边的风俗,埋了十坛女儿红。”
“还有这个黄酒,等我儿子以后长大了,我在喜宴上喝的。”
“还有这个,是稻酒,用稻谷酿的,口感很清爽,我还想等着夏日的时候请朋友来一起喝酒的。”
“还有这个,是最不值钱的浊酒,但我爹爱喝,说就喜欢吃这个粗糙厚实的口感。”
“这里埋得是我爱喝的清酒,选的可是泉水和最好的谷粟,口感冷冽,我能喝一坛。”
“这里是果子酒,我打算等你考好试,给你开荤用的,到现在也不会喝酒,怎么当我唐伯虎的朋友啊。”
唐伯虎好似恢复了一点精神,兴致勃勃给江芸芸介绍着。
江芸芸只是笑着:“你这个桃林真是暗藏玄机啊。”
“花了我三百两银子呢。”唐伯虎笑说着,“我是打算做成‘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艳双舞’的美景,奈何现在手头拘谨了,打算以后一点点添置上去。”
“衡父考好试后,我和楠枝找了一个京城的宅子,屋子走三步就到头了,就这样一月还要一个月二两呢,别说你这个院子了,当时进入的时候,只有四面墙壁的。”江芸芸笑说着,“南北直隶的房价真的是要上天了。”
“可不是,别看我这里是郊外,这地方原先是别人荒废不要的,可盘下这个院子就花了我一百两。”唐伯虎无奈说道,“我为了还钱画起了别的画画?”
江芸芸不解:“什么叫别的画画?”
唐伯虎突然伸手搂着她的肩膀,神秘兮兮说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江芸芸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拨开他的肩膀,冷酷说道:“不想知道。”
唐伯虎龇了龇牙:“没意思,江其归,你还是一如既往得没意思啊。”
“托福,你也是。”江芸芸懒洋洋说道。
两人来到台阶下,老仆连忙说道:“我去打盆水来江公子擦擦衣摆。”
唐伯虎被人打断了话,也不再说话,只是百无聊赖地站在屋檐下,目光落在江芸芸的衣摆上。
刚才的气氛骤然一空。
江芸芸只好自己找话:“我给你的桃花种子你看看,说是不一样的。”
“好,等活了我就找你来看。”
“你上次的寄来的桃子有点酸,我们做了桃子酱,反而酸酸甜甜更好吃了。”
“那我等明年再给你寄一筐甜的。”
“你要不先去屋内等着。”
“不了,还是等你吧。”
江芸芸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的话题了,站在他面前坐立难安。
“不用想着安慰我。”唐伯虎像是明白她的顾虑,抬眸,笑说着,“我听不进去。”
江芸芸叹气:“我也觉得是。”
“其实我是想找人说说话。”唐伯虎又说,“但梦晋在读书,枝山在北京,昌谷除了陪我哭什么也不会,徵明被他爹看得严,还有挺多的朋友,就是他们来找我说话的时候,我又突然觉得没意思。”
江芸芸安静听着他说话。
“时间久了,我觉得太耽误人了。”唐伯虎继续说道,“可我一个人呆着我就爱胡思乱想。”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
力气不小,啪地一下,手背立马就红了。
唐伯虎错愕地看着泛红的手背。
“疼吗?”江芸芸镇定问道。
唐伯虎捧着手想了想,突然也伸手打了一下江芸芸的手背,恶狠狠说道:“你说呢。”
那力气也不小,江芸芸的手背也跟着红了。
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我打你什么力气,你打我什么力气。”
唐伯虎轻轻冷哼一声。
“来擦擦衣摆。”阿公端着水走了过来。
江芸芸接过帕子,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抱怨着:“我走了这么久才找到你,你还打我,唐伯虎,你等会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
唐伯虎站在她背后,看着她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衣服,然后也跟着坐在她边上。
水声泠泠,水波荡漾。
江芸芸也不管他,只是忙着自己擦淤泥。
“江其归,还是你有意思。”唐伯虎沉默了片刻后,低声说道。
“还行吧。”江芸芸一向是随意的人,胡乱摸了一把衣摆,把肉眼可见的脏东西擦走就算敷衍了事,动作也格外粗鲁。
阿公在边上看得欲言又止。
“遇到你的那一年,我的好友刘秀才去世了,这是我自小的好友,只比我大两岁,但脾气好,读书好,我很喜欢他的。枝山有一个好友名叫钱恺也去世了,他因为太远没能前往,所以在家中写诗哭祭,他这人重情得很,之前也有好友下葬因为生病没有去,也是日日哭,我就拉他去散散心,刚好走到扬州。”
江芸芸停下动作。
“去年,我的启蒙老师,沈隐君老去,我给他写了墓碣文了,七十了,大家都说是年老多病,走了倒也不用吃苦了,我却是不爱听的,七十而已,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也要到一百才是啊。”
江芸芸抬头去看他。
“然后是今年……”唐伯虎看向天机。
春日的天空总是格外瓦蓝,日头正好,可风吹到人脸上还是有一些冷的。
江芸芸伸手,拍了拍唐伯虎的肩膀。
唐伯虎叹气,神色迷茫:“我才二十四啊。”
—— ——
屋内,唐伯虎躺在江芸芸腿边,江芸芸正在欣赏唐伯虎的画。
那些画被凌乱堆在地上,瞧着有小山这么高,这些画里也很多景,江芸芸看到芦苇村的芦苇荡,还有之前赈灾的村,也有桃源里的一年四季,但更多的是人物画,江芸芸也在其中,甚至数量不少。
两人初见面的那封画竟也在他这里。
画中人是初来乍到的江芸芸。
执笔的人是青史留名的唐伯虎。
“我以为在五典书店里呢?”江芸芸看着画中在灯火中的稚嫩的自己,恋恋不舍说道。
唐伯虎冷笑一声:“十两银子就想买走,林思羲就是奸商。”
江芸芸笑说着:“还不是你当初没钱抵债。”
唐伯虎哼哼唧唧说道:“你懂什么吗,读书人的穷那叫没钱嘛。”
“这是幺儿吗?你竟然还画了幺儿的。”江芸芸看着画中的顾幺儿正冷酷的抱着那把比他还高的长刀,眼睛却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糖葫芦。
“等他长大了嘲笑他。”唐伯虎毫无同情心说道,“还画了不少呢,等你有空自己去隔壁书房看,不少出丑的。”
“画得真可爱。”江芸芸看着七岁时的顾幺儿,看着他圆嘟嘟的小脸,笑说着,“他现在长大了,有点瘦了,但人高了许多,和那把刀差不多了。”
“不去了,有缘再见吧。”唐伯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没一会儿,江芸芸突然听到边上有轻微的呼噜声,不由低头去看。
唐伯虎整个人随意躺在草席上,脑袋靠在她腿边,原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他脸色憔悴,眼下的乌青在此刻反而清晰显出来。
——他太累了。
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为他盖上一条被子。
一晃五日过去了,唐伯虎开始挥手赶人了:“快去读书呢,小状元,整天赖我家吃吃喝喝,我可没钱。”
江芸芸坐在饭桌前,笑眯眯说道:“我可不是因为你才留着,是唐阿公的饼太好吃。”
“小公子若是喜欢,晚上就烙饼吃。”提着食盒来的唐阿公笑说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甜的咸的都想吃。”
“吃吧,谁还能吃得过你呢。”唐伯虎捏了捏她的胳膊,吓唬道,“听说小时候不长肉,长大了就会飞快地变成大胖子。”
“没事,你年纪大,你先胖。”江芸芸不甘示弱说道。
唐阿公在边上看得直笑。
“吃了饭就回去吧。”唐伯虎坐在饭桌前,突然认真说道,“谢谢你能来。”
江芸芸抬眸看他,神色温和:“我一直都在。”
唐伯虎闻言,看着她轻轻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璀璨明亮。
江芸芸回扬州的时已经是傍晚,路上的人流开始逐渐少去,摊贩们也都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回家,路边的商铺开始挂起灯笼准备继续营业,空气中隐隐有饭菜的香气。
她拎着唐阿公非要塞给她的一大包饼,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坐着走着,才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已经站在黎家的小巷前。
小巷一如既往地安静。
隐隐可见黎家大门紧闭。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脑子里想的是唐伯虎,可脚步却不由自主走到这里。
“也该去看看师娘了。”江芸芸拎着大饼,自言自语,“不知道师娘病好了没。”
第一百六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