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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说他不行了。
可她怎么就不行了,她白日里还高高兴兴出门的啊。
大夫人是如此喜爱江苍,每次生病都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着,而她的孩子只能暗自去窥探,回来后闷闷不乐的,连话也不敢说。
她发疯一样地抱着她,感受到孩子在怀中逐渐冰冷僵硬,可那日深夜她却又好似小猫儿一样睁开眼了……
江芸变了,不再和以前一样阴郁不爱说话,总是让她时时刻刻感到陌生,一开始她总发现江芸总是抽离在外,高高在上地看着所有人,她惶恐害怕,惴惴不安,可后来每次江芸只要对着自己笑,那双眼睛弯弯的,她就想……
她的孩子只要能活着,就都好。
今日,她猛地才发觉这个小孩原来还这么小,眼睛又黑又亮,连个子都比寻常小孩要矮一些。
“你说得对,我应该要有自己的新生活。”她低声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
“可我们一起去京城不行,第一是人生地不熟,我们这么多人也太容易抓瞎了。”周笙显然也是考虑了很多,慢慢吞吞说道,“第二,难道你以后不回扬州了嘛。”
江芸芸不由皱眉。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别说扬州,她现在对整个大明都没有太大的留恋。
“你老师还在这里,我们都走了,不好。”周笙深思熟虑,连这点也考虑到了,“他们年纪大了,当年为了教你,留在扬州,可现在你要去京城了,也不知何时回来,那我就要替你照顾好他们。”
江芸芸欲言又止,想了想,这才继续说道:“我,我会回来的。”
周笙摸着小孩的额头,一下又一下,温热和煦:“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林夫人时,有多羡慕吗。”
江芸芸不解:“羡慕什么?”
周笙沉默了,她心里有一瞬间的迷茫,可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倾诉欲。
那日,秦岁东端坐在高台上,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都是张扬自信。
又或是在赈灾的路上,她胆怯地坐在马车上,听着已经全然陌生的喧闹声,心里是惴惴不安,可一抬头她又看到秦岁东走在人群中,八面玲珑,谈笑风生。
她远远看着,迷茫又吃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能这样。
不是卑微,怯懦,不是无能无力,不堪一击。
她又想起曹蓁,她被人团团簇拥着,锦衣华服,就连江如琅也不放在眼里,因为应天曹家是她的底气。
她做不了曹蓁,那秦岁东呢。
她曾无数个夜晚在心里可耻又害怕地比较着,秦岁东也是妾侍出身,她家境也不好。
那她现在都成功了,那我行不行?
天亮时,她睁眼看着满院江家的人,会突然回过神来。
她不行,她前面有江如琅,有曹蓁。
可午夜梦回,那点卑微,惊世骇俗的年头就会在心底回荡,越演越烈,到最后成了深埋心底的一簇火。
直到她的江芸,终于出了这个院子。
她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小院里,每日看着这一方天地,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唯恐给自己,给芸哥儿闯祸。
她想要去看看十多年不曾见过的街道。
她想去跟秦岁东一样。
她想要,去看看新的天。
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好似钝刀一样,日日夜夜割着她,让她坐立不安,痛苦难眠,直到,刚才江芸给她说了这件事。
——离开江家。
现在,她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那个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好似微弱的火苗的念头,在遇见猛烈的北风后,瞬间腾跃而起。
可着一肚子的话,在此刻面对江芸不解的目光,却又瞬间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依旧卑贱,依旧软弱。
面前小孩的瞳仁太过清亮了,她是这么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小孩啊,自己那个可耻,惊世骇俗的念头怎么能说给她听呢。
“怎么了?”江芸芸敏锐察觉到她的胆怯,反手握住她的手,坚持问道,“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的。”
她顿了顿,认真说道:“要大胆表达自己的想法。”
周笙被她紧紧握着手。
这两年来,每每困难时,江芸都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认真而坚定地看着她,她的手明明又小又软,指腹还带着茧子,可只要被她这么捂着,就好似有无尽的勇气。
“我,我想要跟着秦夫人学做生意。”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说道,唯恐江芸生气。
她已经是举人老爷了,这么清贵的身份,若是家中有人做生意,是不是给她丢脸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但她没有激动,只是继续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周笙低着头,没说话。
“我是希望你能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江芸芸耐心解释着,“做生意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且之后我就不在了,你要是后悔了,我也赶不回来了。”
“不要你。”周笙出声打断她的话,抬眸,认真看着她,“不要你赶回来,要是不行,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面露挣扎之色,但好一会儿才是开口说道:“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选择,这是我的第一个选择,要是错了……”
“那也是我,一个大人,自己要承担的。”她艰涩说道。
江芸芸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周笙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笑了起来。
江芸芸伸手,用力抱住她,大声说道:“对,就是要这样的。”
就是要往前走,要是走错了我们也只需要回头就是。
做个决定而已,哪里有这么多束缚。
周笙能踏出这一步,对江芸芸而言简直是惊喜。
这可是一个深受礼教束缚的人,她的前二十九年,是被紧紧束缚的凌霄花,连喘息都不是自由的,可她的后半辈子却也可以是傲然屹立的大树,自己撕掉藤蔓才是最好的成长。
每个人都该有这样的想法,不依附,不沉默,不徘徊,在有限的机会做出无限的可能。
“我们大步大步往前走,错了也没关系。”江芸芸大笑着,促狭说道,“反正还有林家兜底,再不行我们就收拾收拾投奔老师去。”
周笙被她紧紧抱着,紧悬的一口气也终于落了下来。
“不要胡说八道。”她拍了拍江芸芸的后背。
江芸芸抱着她直笑。
“有什么好笑的。”周笙恼羞成怒。
“只是太高兴了。”江芸芸痴痴笑着,整个人在她怀里拱了拱,“那我可就要靠你养了,天哪,说不定以后要叫你周老板了……呜呜呜……”
周笙伸手捂住她的嘴,脸颊红扑扑的,可眼睛却又水汪汪的。
“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她舔了舔嘴唇,不安说道,“这么大人了,还滚来滚去。”
江芸芸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
周笙被那双眼睛看着,又开始觉得难为情,把人推走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了小院,心里格外高兴,以至于看到江渝和小春一边吃东西一边玩泥巴,也不生气,只是弹了弹两个小孩的脑袋:“吃完了再去玩泥巴。”
江渝歪了歪脑袋,突然说道:“呀,我哥怎么突然这么高兴啊。”
小春也跟着嗯了一声:“不知道耶。”
江芸芸去了沁园的路上,和江湛不期而遇。
江湛披了一件翠绿色的大氅,听到动静看了过来,许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江芸芸,一时怔住了。
“大姑娘好啊。”江芸芸倒是不介意,笑眯眯说道。
江湛对她行了一礼:“江解元。”
“你来找我娘?”她问道。
江芸芸点头:“我过几日就要搬出江家了,想要问大夫人要几张身契来。”
江湛不解:“周姨娘身契早早就给了。”
“哎,我娘也有身契。”江芸芸大吃一惊。
“爹很早就还给她了。”江湛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
江芸芸察觉气氛不对,哦了一声,默契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是给乐山乐水,还有小春,陈妈妈拿的。”江芸芸说道,“我想带他们走,其他人不想走,也想给他们找个好去处。”
江湛嗯了一声,也没有继续追问。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沁园,远远就听到江漾快乐的大笑声,与此同时,空中还飞着一只大大的苍鹰。
江漾见了江湛,眼睛一亮,风筝也不放了,直接朝着她扑过来:“姐,姐,你怎么回家了。”
“晚上一起吃饭吗?”
“大哥给我做了风筝,好看嘛。”
她碎碎念了好一会儿,整个人都要咕涌到她身上了,眼尾一瞟,才发现边上还有一个人。
“哎,你怎么来了?”江漾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
说话间,章秀娥穿着一件鲜艳的玫红色衣服喜气洋洋走了出来,先是见了江湛大喜,随后看到江芸,也是大吃一惊。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我,我有个事情,但是不知道找谁,我想要不还是先来找大夫人吧。”
“他想要几个仆人的身契,妈妈找给他吧。”江湛先一步,替人开口说道。
章秀娥有些犹豫。
江湛笑说道:“给他吧,我会和娘说的。”
章秀娥这才哎了一声,神色变化地看着江芸芸说道:“二公子跟着我来吧。”
她到现在也不喜欢江芸,但江芸之前帮了大姑娘这么大的忙,她也是感激的。
和江如琅夫人不同,几位公子姑娘都是她一手照顾长大的,当真是放在心尖上疼的人,可那个时候,大人们不愿意出面,小孩们无能为力,只有这个江芸,愿意在江漾不懂事的请求下出面,所以猝不及防再见这人,只觉得心绪变化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