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毫拒绝:“我还要伺候二公子。”
“我不需要你伺候,你去耳房休息,实在不行,你便回家去吧。”江芸芸飞快说道。
晚毫神色僵硬,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祖父读书的时候最不喜他人伺候。”黎循传皱眉说道,“所以我爹和伯伯读书也不喜欢有人在前面站着,我读书时,诚勇和终强也都是各自在偏间休息的。”
“正是。”诚勇说道。
晚毫不愿意离开,却不好强硬开口,只好抬头去看二公子。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都听小公子的。”
“那就带他下去休息。”黎循传挥了挥手,示意诚勇把人带下去。
诚勇年轻力壮,直接把人半拖半拉带走了。
“你这个小厮心气很高。”黎循传委婉说道,“以后恐怕会给你惹麻烦。”
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我小厮,这是江如琅今早给我的,凶得很!”
“我写个字都想凑上来看看。”她抱怨着。
黎循传见他迷迷糊糊,担忧说道:“你不喜欢他,说明这人不和你脾气,小厮要选合你性格的,最重要是老实听话,你今后若是走上仕途,他便是你的心腹,你不要胡乱收下,等以后慢慢挑选才是。”
江芸芸揉了揉脸:“现在我拒绝不了。”
“为什么要在你身边放个你不喜欢的人?”年轻的小郎君不解问道。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一气三叹,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到底算家丑,说多了令人为难。
她含糊说道:“还是说说刚才的事情吧。”
黎循传倒是乐观:“这事和你无关,祖父一向英明,绝对不会无辜迁怒你的。”
江芸芸对此并不抱有如此乐观的态度。
“我得回去了,中午来找你吃饭。”黎循传明年还要下场,功课很重,每天都要被黎公考教,听说十次里面只有一次是笑着出来的。
黎循传临走前安慰着:“练字绝非一朝一夕能速成的事,你不要心急。”
他刚才看江芸的功课,发现早上的笔锋短促飘逸,和前几日的字体略有差别。
等他走后,江芸芸用镇纸铺平白纸,提笔便开始今天的功课。
她上午要默写三遍,中午黎循传修改后,对照着抄写后的笔记再抄写三遍,下课前再让他修改,晚上拿回去琢磨。
其实她的字和一开始相比,已经有了天差地别的改变,进步程度大概就是幼儿园的一团黑墨跨到小学生的一笔一划。
二十天能有这样的进步,江芸芸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黎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 ——
黎民安每月要上交四篇功课,此刻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爹面前,目不斜视,沉心静气。
“明年你也下场吧。”黎淳把改好的策论递了回去,“你的破题已有精辟警醒之优,但若是一味追求奇句夺目,固然可是让考官一见而惊,不敢随意丢去,但若是后面分股并未如此惊艳,会让考官心中更失望,凤头猪尾。”
黎民安闻歌知雅意,立刻说道:“儿子会在后面分股上再多多考究。”
起中后是八股中前六股,起二股要点题,却不能把题意说尽,中二股和后二股则是正文中的主要部分,丰满拓宽题意,尤其是后二股,是重中之重,前后对偶,言之有理,字字如刀,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黎淳点头:“你这些年跟着我走动,写的内容也算详实有度,若是碰上性格平和的考官,明年科举不是问题。”
黎民安一直严肃的脸上这才出现笑来。
黎淳抬眸扫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岔开话题:“我已经为你请封国子监生,过几日便启程回南京,若是这次不中也没关系,今后好好读书,也能通过历事出仕,不必有太大的压力。”
黎民安嘴角微微抿起:“是儿子无能。”
黎淳挥了挥手:“何必说这些,以后不可再轻信他人,宝应学宫如今鱼龙混杂,你要警醒一些。”
黎民安面露羞愧之色;“他们说那江家公子是大才,很是仰慕你,我想着您致仕……”
黎淳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事以既成,不必再言,此事已是我的事情。”
若非黎民安好端端说要给他收徒,他现在已经在回乡的路上。
黎民安心中一动:“外院的小童可要带回华容。”
黎淳笑说着:“还未收下,一个个何来都如此询问。”
黎民安见他并未有不悦之色,这才继续说道:“我看了他前几日默写的三字经,内容一字不差,笔画也没有出错,唯一不太行的就是书法,但他之前并未拿过笔,能一笔一画写起来已属难得,便是西涯、邃庵这等神童也不能说做的比他更好。”
“那小童如何比得上西涯和邃庵这等少年神童,便是东山也难以比拟。”黎淳严厉说道。
黎民安一开始见江芸喜欢王仲任这等盛矜于己之人,便心中先落下坏印象,但这半月冷眼看下来,却又觉得他性格实属难得,自来功名多向穷中立,小小稚童能坚持到今日,实属难得。
“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他就算没有经世之才,但也有锲而不舍之心,拼搏青云之志。”黎民安为江芸说话,“科举走到最后拼的还是心智。”
黎淳眉眼低垂,淡淡说道:“那也要他足够想要。”
黎民安不解:“他现在如此刻苦,如何是不想要。”
黎淳闻言,摇了摇头,却又没有继续解释。
他这个儿子性格太过温和,耳根子也软,从不愿恶意揣度别人,如今连着楠枝也跟着他跑偏了。
“今日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厮。瞧着不是安分人,被楠枝教训一顿后,撵去耳房休息了,不知是不是江家又有事情。”黎民安也不追问,只是随口说道。
“便是收了徒,也没有去离间父子关系的,更何况是现在。”黎淳并不担忧,“再者,若是一个小厮也处理不好,今后更难处理官场的事情。”
黎民安点头,随后话锋一转:“我听楠枝说他五日后就会来交卷子?”
“按照一月的规定,还有十日。”黎淳面露惊讶之色,“他怎么想通了。”
“许是胸有成竹。”黎民安笑,“五日的时间想要让他的字再进一步只怕有些难度,只是这样的字怕是入不了爹的眼。”
黎淳嗯了一声,盯着黎民安看了一眼,随后轻笑一声:“楠枝叫你来探口风的?”
黎民安是个实诚人,被人戳穿,当下就红了脸。
“江家小子到底给楠枝灌了什么迷药,让他几次三番来试探考试的标准。”黎淳来了兴趣,开口询问着。
黎民安仔细想了想,但最后老实摇了摇头:“也许只是,有眼缘?”
“江芸确实长得秀气精致,和之前见过江家另外两个郎君十分不同。”好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楠枝年轻,难免多关注一些。”
“肤浅。”黎淳轻哼了一声。
黎民安摸了摸鼻子。
“标准是他而非我。”黎淳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
黎民安心思微动,未来得及多问,就被黎淳赶走了。
—— ——
“你的字我不能再改了。”黎循传改好下午作业后,苦着脸说道。
江芸芸惊喜过望:“难道我出师了!”
黎循传面露惊恐之色,连连摆手:“不不,只是不知道祖父之后给你选用谁的字帖,但我已经修习赵孟頫的帖子,再改下去,今后你若是学其他人的,笔锋轮廓会定型的。”
江芸芸怅然若失。
“你的字若是自学,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黎循传认真说道,“字迹能看清,大小也一般,一般学童大都学到此。”
江芸芸捧着鸡丝面,怅然若失:“你觉得我现在若是拿这个答案交给黎公,黎公会满意吗?”
黎循传眉心紧皱,捧着那几张纸,也跟着唉声叹气:“可能,不太行。”
两少年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齐齐叹了一口气。
鸡丝面幽幽的香气在两人鼻尖,勾的两人齐齐动了动鼻子。
“还是先吃饭吧。”江芸芸重新坐回廊檐下的长几上,呼噜了一口面条,“这个面真好吃。”
“祖母说看你这几日清瘦了,叫人特意给你煮的。”黎循传斯文地吃了一口,“还有四天时间,你也不必太着急。”
江芸芸低着头,飞快地吃好一碗面,抬头时,却发现角落里不知何时倒映出一个影子。
“练字绝非一日之功,你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祖父不会对你有太高的要求,你只要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来就好了。”黎循传并未发现江芸芸的异样,继续安慰着,“而且我今日叫我爹试探了一下,祖父说‘他的标准在你不在他’,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
江芸芸目光看向角落里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目光微动。
“只是祖父一向对我们要求很高。”黎循传叹气,“也不知他的简单,和我们的简单,是不是一个要求,也许你就这样交上去,祖父也能看中呢,也许还打回来骂你一句‘狗屁不通’。”
他说完也觉得好笑,自己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但祖父这句话说明事情也许没我们想的难。”
门口的影子悄然离去。
江芸芸回声,随口问道试探:“你们以前有多难?”
“练不好这个大字,背不下这篇文章,写不好这篇策论,便不能睡觉。”黎循传皱着脸,“我小时候便因书背得不够快,被祖父饿过好几日肚子,手心也被打肿过好几次。”
江芸芸大惊失色。
“对徒弟也这么严格吗?”她忍不住有问道。
“自然!”黎循传为祖父鸣不平,“我祖父一向一视同仁。”
“祖父年轻时在翰林院教过一个神童姓杨名一清,号邃庵先生,成化八年壬辰科的进士,守孝结束后授中书舍人,今年年初升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据说当年教导这位神童时祖父格外严厉,写不好功课一样不能下课,而且对他功课的要求可比对我们高。”
江芸芸咋舌。
“他还收过两个得意弟子,一个姓李名东阳,号西涯先生,也是自小闻名遐迩的神童,天顺七年的二甲第一。弘治二年守孝回来后升为左春坊左庶子,兼任侍讲学士,去年三月还充当殿试读卷官职,如今在翰林院编撰实录。”
黎循传声音微微高昂,言辞激动,神色仰慕。
“还有一个自小刻苦认真,姓刘名大夏,号东山先生,乃是天顺八年进士,成化初年馆试成绩优秀,本当留在翰林当值,但他自请试吏,后兵部职方司主事,前年已升广东右布政使,真正的治世大才!”
黎循传激动地快走了几步:“我若是文采能得西涯先生的一二精彩,治世坚守如东山先生的坚韧严谨,又或者博学如邃庵先生,那我也不算不虚此生。”
江芸芸看着他不加掩饰的兴奋,笑说着:“他们真的很厉害,可你就是你自己啊,也一定会有过人的长处,你脾气好,有耐心,以后若是当了父母官,一定也会这样对治下百姓。”
黎循传脚步一顿,停了下来,那双浅色的眸子微微睁大,好似一只受惊的小猫儿,迷糊地注视着他。
“我?”他犹豫地指了指自己。
“当然,你已经很厉害了。”江芸芸夸道,“十二岁成了秀才,十三岁过了科考,明年下场考举人。”
坐在廊下的小童说得格外认真,那双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夸起人来便显得格外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