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应天府一共两千三百为考生,考官只有八位,平均算下来每人要批至少二百八十个人的卷子,又平均到六天的批卷时间,那就是每人批改四十六人的卷子,一人又有二十二篇文章,等于每个考官每天最多要看一千篇。
这里的比例至少也是有差别的,比如春秋一向是五经冷门科目,今年也只有三百人,到考官手里的只有两百三十人的卷子。礼记也比较冷门,今年也只有三百人,到手二百五十人的卷子。
诗经是五经中的热门大经,今年考生中有七百人治诗经,不逞多让的周易和尚书都有五百人。
但幸好考试中间会有不少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交卷,但这样每人也至少一天要批改八百张卷子,对了,他们还要每一张写评语,至少两个字的那种。
但这些卷子并不是每一张都看的,批改卷子也是有先后的,若是第一天的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写的狗屁不通,那就直接罢黜,后面的十五张卷子也大都一笔带过,不会细究。
所以每天每人的脚下都有一大堆卷子,这些卷子会在最后两天,给另外考官交叉评看,免得有人才成了漏网之鱼。
“这篇文章艰涩难懂,卖弄学问,哼,以为我看不懂吗?”
春秋和礼记的礼房内,刘济望冷笑一声,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心情越发烦躁。
“写春秋最能看出考生的水平了,这一天天的,瞧着都是徒有其表。”唐选头也不抬说着,与此同时,把手中的这篇卷子扔到地上。
“可不是,五天了,我这里只选了二十五篇,到时候再被主考官挑挑拣拣,今年春秋和礼记房的举人名单能不能占据二十个名额都是难说。”刘济望一脸哀愁,恨铁不成钢。
“按道理也该是诗经占大头才是。”唐选显然心态很好,“我们两门加起来还没到五百人呢,听说隔壁诗经今年考生到他手里的,就有六百六十人,早上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他们两个神色萎靡,脸色差极了,都是相互扶持着出门的。”
考官们批卷子都是五更就要爬起来改卷子,直到夜半三更才会睡下,如此坚持六七日,若是实在改不完,最多再多给一日。
“这一天天早起晚睡确实吃不消。”刘济望叹气,“这人写的不错,就是四书第一篇写的有些差,算了还是先放备卷里吧,若是黜落了,等会同考官要是挑出来觉得行,那我可要平白挨批了。”
几人说话间,两位主考官携手而来,两位考官起来行礼。
王鏊伸手往下按了按,笑说道:“快坐下,是我打扰两位了,只是使命使然,刚去其他三房转了转,现在又轮到搜阅你们落卷了。”
两位考官面不改色说道:“请。”
王鏊和杨杰先各自选了一人,从地上的卷子里随意抽出几张看了看,大概选了十来份卷子,之后两人又交换了位置,继续看,如是又抽取了十来份。
“确实都有待精进。”杨杰笑说着。
两位同考官心中松了一口气,脸色却格外镇定:“我们一向是能取则取,保证不遗落一人,就算是落下的卷子,也都是仔细写批改意见的。”
“辛苦你们。”王鏊笑着点头,目光在屋内的冰盆里扫过,“天气炎热,我让供给官采购了冰来,每日多四块,午膳也备了冰绿豆汤消消暑。”
“甚好甚好!”刘济望又擦了擦额头的热汗,“我这体格,冬日里还保暖,到了夏日也太遭罪了。”
“切勿贪凉,循序渐进才是。”王鏊叮嘱着,很快又带着杨杰走了。
两位同考官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好,好好,这份卷子写的极好!!”沉默间,唐选突然大喜,“题义豁然,质直明锐,好文章,今年的春秋魁首怕是出来了!”
刘济望也来了兴趣:“是春秋的卷子吗?拿来我看看。”
唐选把考卷递了过去,一脸喜色:“这就文章,不瞒你说,我甚至要争一争今年的解元了!”
片刻后,刘济望也大喜过望:“好文章啊,今年我们春秋房也要扬眉吐气了。”
“可不是,快快,把他放在第一个。”唐选连连说道,“到时候推选解元时,我们可要同心同力啊。”
“自然!”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来。
若是解元从他们房里出来,那可是天大的面子!
八月二十六日,傍晚。
四房同考官饭也来不及吃了,各自带着正卷和备卷匆匆去了大堂。
今日大堂内格外热闹。
监临官和主考官等人齐齐坐在两侧。
“来了。”巡按御史王存忠笑说着。
八人进了大堂行了礼,随后把手中的卷子放在一侧的桌子上。
“二十九号就要放榜了,时间不多了,那就开始吧。”王鏊看着桌子上一叠叠卷子,笑说着,“我先同廷俊先选出一百三十五份,再定名次。”
众人点头应下。
王鏊和杨杰脸上敛下笑,很快就开始在正卷中挑选起来,其余人坐在一侧皆默然无声。
仆人送来的饭也逐渐没了温度。
王存忠用眼神示意大家先吃饭。
众人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动着。
直到三更的更声响起,王鏊和杨杰从激烈讨论中抬起头来,揉了揉脖子。
他们的面前已经叠起高高一叠卷子。
一张卷子能被放在这里,一定是两位主考官都确认过的。
“除了前五名的名次,剩下的我们都排好了。”王鏊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诸位可要查阅一番。”
众人自然是摇头。
确定名次一直都是主考管的事情。
“那就是剩下的前五名,你们推选的魁首文章,我们都看了,且各自挑出一篇来。”杨杰把五张五经魁首的卷子一一摊开,“你们可有意见?”
八位同考官上前,各自确认了自己房的卷子,随后点头:“可。”
“那就是确定这五人的前后名次了。”杨杰微微一笑。
八位同考官下意思面露紧张之色。
“我们一致认为礼记这篇为第五,周易这篇为第四,尚书为第三。”王鏊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三篇,最后目光在最后两篇上徘徊,眉心微蹙,“却在第一和第二中产生了分歧。”
春秋房和诗经房的考官立刻打起精神来。
“这位考生四书第一篇从治国入手,有骨有肉,庄而不板,实而有文,文风宽和雄厚,若非实在是一篇佳文,我们也不会把他推选到魁首。”唐选立刻说道。
“可我这篇从伦理入手,简炼醇雅,辞采意壮,文露英气,也是我们诗经房里最好的一篇了。”隔壁诗经房的陈睿也不甘示弱说道。
“那就请其他两房的考官各自选择吧。”杨杰说道。
那两房考官四目相对,最后竟然四人分做两派,各自选了其中一篇。
“我选的是这篇诗经。”王鏊叹气说道,“欧阳子曾见苏子瞻的文章说,连他也要让一头,今日我见这位考生的文章,也有此想法。”
巡按御史王存忠的目光微微一动,赶在杨杰出声前,直接说道:“我选这篇春秋,立论警策,说理尽意,文辞和缓,自有从容不迫之气。”
目前是五比五打平,众人的目光看向杨杰。
杨杰只恨自己年纪大了啊,刚才说话慢了一拍,导致有人比自己先开口,如今这个这难题竟然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这可是应天府的第一第二,在读书浓郁,文风沛然的南直隶能得到这样的名次,这样的水平放到会试也是很能看的。
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前几天他边上这两位还在别苗头呢,现在好端端一人一篇,可别是有打算拿我当枪使。
杨杰脑海里闪过无数年头,可时间也不过是眨眼的时间。
“说吧。”王鏊笑说着,“你刚才的意见可有变化。”
“是啊。”王存忠微微一笑,“尽管之言。”
杨杰不得不开始重新看这两篇文。
不得不说,这两篇文是各有各的长处,三篇四书,四篇经义,都非常出色,无一片短板,更要命的是他们后面两天的文章也写的极好,策论言之有物,不是夸夸其谈,论、判、诏、诰、章、表都完全符合规范,就连判题的思路也都是顺通,完全可以自圆其说的。
若是这是两届的学子,又或者两个地方的考生,他毫不怀疑,这两人都能得一个解元。
能写出这两份如此十全十美的答卷,那定然是读书格外刻苦且聪慧的人。
他沉默片刻,最后落在其中一篇的卷子上,叹气说道:“如此说来,那就让我在作出这个裁决吧。”
“自来考官取文须淳实典雅、忌浮华艰涩,也就是‘典雅’、‘通畅’、‘平实’,这两篇完全符合标准。”
众人连连点头。
“所以四书经文的卷子我实在挑不出来,但这一人,在第二天判的思路,我却是很喜欢的,每个案子都有‘不与民争利’的思想,且判文‘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这样的文章拿出去便是读给百姓听也是完全可以的,真正起到了教化百姓之责。”
他点了点春秋那篇卷子,认真说道:“自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位学子有这样的思想,将来定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才。”
屋内陷入沉默,四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便这样吧。”王鏊出声说道,“那就是此人了,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
众人缓缓点头。
“那明日就请诸位还有提调官,监试官等人共同拆卷,填写录取名单。”王鏊一脸轻松地站起来,摸了摸肚子,“饥肠辘辘,可还有热粥。”
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八位同考官脸色也跟着亮了起来。
——解脱了!
“如此也是心事了结,不如一起吃顿宵夜。”王存忠笑着提议道。
“好好。”同考官们连连点头。
“明日让提调官早些把墨卷搬过来,还有编号单子都带来,我们也好早些拆卷,三份仔细核对了,再写好名单,众人也算彻底休息了。”杨杰笑说着,“考生们也跟着松一口气。”
—— ——
江芸芸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听着唐伯虎说着那个戏班子的事情,心中诧异。
“反正就是当年的事情有问题。”唐伯虎最后总结道,“现在外面都在说这个事情,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吗?怎么不去看看。”
“老师和师娘每天都好忙啊。”江芸芸托腮,犹豫说道,“我都找不到他们了。”
唐伯虎无语:“你已经十一岁了,不是一岁,整日缠着你老师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扭头不理他。
“那这个案子衙门准备查吗?”好几次没出门的张灵,好奇问道。
“按道理,这个案子的受害人都死了,没人告状,衙门不受理也很正常,但是听说那个整日巡城的御史张玮听说这事了,已经通过都察院上了折子,希望彻查此事。”唐伯虎不解说道,“但人都不见了,这事能从哪里查。”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不解问道:“这个现任的班主不是人吗。”
唐伯虎一愣。
“一个被火烧过,还背上命案的戏班子,正常人都是避之不及,这人却在原址原地盘了下来不说,甚至还同样开了傀儡戏,你觉得是这人胆子大嘛?一点也不讲究鬼怪迷信嘛。”
张灵突然站直身子:“对了,当日他是不是说,他是认识这个戏班的人才接手的。”
“那就更是线索了。”江芸芸打了个一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