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觉得很好闻,但脸上还是有点不高兴。
——刚才这个人就是故意点她的!
“你是江芸?”那人轻声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我看过你的文集很是喜欢,所以在一次文会上特意和唐伯虎打了招呼。”那人微微一笑,“我的文集你看了吗?”
那人说话慢条斯理,气质绝佳,说话间眉眼弯弯,瞧着格外好说话。
江芸芸歪了歪头,不好意思问道:“伯虎给我了好几个人的卷子,不知道你是?”
“在下顾清,字士廉,松江华亭人。”那人微微一笑。
第九十七章
江芸芸记得这个人。
唐伯虎在考试前给她找了十个人的文章, 说是非常有水平和她竞争解元的。
顾清是其中一个,也是其中非常厉害的一人。
他的文风简炼醇雅,笔锋清俊飘逸,最重要的是他写文章贴合经世政事, 深谙民生之苦, 文字鞭辟入里, 可读性极高。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写的那两句‘崇雅而去浮;剪华而取实。此有司今日之事。’和‘若夫文章命世, 道术经邦,则承构之有人焉。’, 文章翰墨, 本经论之馀事,之前还想着考完试与你讨论一二呢。”①
“想来四书第一天,士廉得心应手才是。”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顾清笑了笑, 也跟着在在花坛边缘坐下, 笑说道:“确实颇有心得。”
“我从‘廉耻至于文章出于一, 汉唐之下者出于二’。”他侧首, 那双温柔的眼眸微微下垂, “江小友呢?”
“我从‘圣人以教化为朝廷先务, 士人廉耻美节,则天下有风俗’来开篇。”江芸芸把他的破题仔细想了想, “你从教化入手,我从治国入手,只要言之有物, 都是可取的。”
顾清把她的破题思路放在嘴里念了念,随后轻笑一声:“怪不得唐伯虎一直夸你。”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不要听他胡说, 我和他关系好, 自然看我是哪里都好。”
顾清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说是少年,却又太小了些,说是孩童,却也十一了,但他的眸光总是温和沉静,含笑看过来时,便好似年幼在寺庙里读书时,总会无意看到那些金身上的碎光,格外耀眼。
“我有一个好友,姓钱名福,乃是弘治弘治三年进士第一。唐伯虎若是和他见面了,也该是相见甚欢的。”顾清笑说着。
弘治三年进士第一,那不是状元!
江芸芸大为吃惊。
“他性格洒脱,才高气奇,见了你也一定喜欢。”顾清起身,“走吧,要我帮你背拿书箱吗?”
江芸芸也跟着跳下花坛,利索地把书箱自己背在背上;“不用,我自己来。”
贡院门口等着的人马上就要五十人了。
顾清和他并肩站着。
“你这次是一个人来考试的嘛?”江芸芸随口问道。
“和友人胡以祥一起,但他还未出来。”他笑说着。
江芸芸踮着脚尖张望了一下,也跟着说道:“我的朋友也都没有出来。”
士兵们清点完五十个人,就开始打开大门。
人群喧闹了片刻,随后踩着黄昏的光晕,快步踏出大门。
原本三三两两站在外面等考生的家属们也跟着热闹起来。
有人哭自然有人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不要骄傲,第二场在努力。”
“没事,不行就不行,下次再来。”
“那就再也不考了,今后我们安心过日子。”
巡逻的士兵示意他们不要在贡院门口逗留,所以很快那五十人就在家人的陪同下散开了。
他们不是结伴而来,就是有家人朋友陪伴,所以等他们走后,贡院前的空地就少了不少人。
“考完试后,我有个同乡名叫任志说要开个诗会,你会来吗?”顾清站在台阶下,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的目光从人群中收回,爽快点头:“若是没有事情,我一定来,我现在寄住在好友家,就在武定桥附近的徐家,我会跟门房说的。”
“好。”顾清脸上笑容加深,“不打扰你休息了,快些回去吧。”
江芸芸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却没有看到老师,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老师哪里去了。
——不是说等我吗。
“是大人还没来接吗?”顾清见他不停张望着,随后一脸伤心,担忧问道,“可要我送你回家。”
江芸芸摇头,提了提脚边的小石子,强颜欢笑道:“不用,我等我好友出来后再一起回家。”
“那你注意安全。”顾清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十文钱,哄道,“那你去茶寮那边等着,肚子饿了就点个糕点吃。”
江芸芸看着那十文铜钱,铜钱上还带香烛的味道,随后又抬头去看顾清,眨了眨眼,呐呐说道:“不,不用了。”
顾清失笑,把手中的钱收了回去,无奈解释着:“是我失态了,只是我家中有一个儿子与你一般大小,可他却没有你厉害,连县试都没过,我照顾他们习惯了,总是见不得这个年纪的小孩难过。”
江芸芸露齿,灿烂一笑,嘴角梨涡闪闪,显得乖巧又可爱:“不难过,小侄子也会考上的。”
顾清眉目柔和,越看越喜欢。
“士廉!”第二波开门显然比第一波要快,大门刚打开,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
那人快步走了过来,一脸菜色:“我怕是不行了,这卷子也太难了,四书第一道我就不会!”
他抱怨完,这才看到江芸芸,惊讶问道:“这位小兄弟是谁。”
江芸芸笑说道:“我叫江芸,扬州人。”
“哇,你就是扬州那个小神童,小三元。”那人眼睛一亮,夸张说道。
声音有些大,有些人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顾清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无奈说道:“这个大嗓门,小声点。”
“这就是我一起来考试的同乡好友,刚才介绍过,胡以祥。”顾清解释着。
两人互相行了礼。
胡以祥还是打量着她,一脸好奇:“你真的只读书了一年。”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含糊说道:“我之前也是读书的,只是一年前拜师而已。”
“我就说嘛!”胡以祥笑说着,“哪有人读了一年书就考了小三元的,现在还来乡试,瞧着信心满满的,显得我这二十年的书白读了,不过你看看,这一群里就你一个小孩,说明你也是厉害的。”
他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夸道:“他们说你是神童,今日一见,风度翩翩,果然是神童啊。”
江芸芸也只是笑眯眯没说话。
“好了,我们走吧。”顾清把喋喋不休的好友拉走,走了几步,扭头,笑说着,“那就考完见吧。”
江芸芸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什么考完见啊。”
“哎,你笑什么啊,什么好事情啊,也说给我听听。”
“啊,你变了,孩子大了,什么小心思都瞒着我了。”
胡以祥一看就是个话多的活宝,脑袋拨浪鼓一样,忙得不行,眼珠子盯着顾清,嘴里碎碎念着,和顾幺儿一样缠人。
江芸芸见他走远了,这才露出开心得笑来。
这可是她考试途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人香香的,说话还这么好听!
虽说夏天天色黑得慢,但此时已经酉时过半,通红的火烧云在天际弥漫,一旦进入黄昏,天色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清一批人出来。
贡院一共会清人两次。
一次是申时前还未完成初稿的考生,就会被请出考场,也就是说在申时前,你还没开始誊抄,还在打草稿,你就不用写了,直接下次再来。
他所在的甲字号就在申时赶走了十来人,那几人还未张嘴嚎叫,就被强壮的士兵一把堵住嘴巴,近乎拖拽地把人拉了出去。
第二次就是过了酉时,誊抄的卷子还有一篇半以上没完成,那不好意思,你也给我下次再来,若是只剩下一篇或者一篇半,那考场就会给你蜡烛。
这么想着,果不其然,就有一批人被赶了出来。
那些人一个个沮丧着脸,脚步踉跄,甚至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一出贡院门口,就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立刻有人冲过人群,抱着他安慰着。
还有不少人一见到家人也忍不住哭得伤心,一时间,伴随着即将到来的夜色,是所有折戟在这次乡试上的考生的大哭声。
江芸芸呆呆站了一会儿,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场乡试的考生,白发苍苍的老人也不在少数,像她一样年幼的考生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三十出头,四十左右的样子。
他们穿着那身学生服,面容已经不再单纯稚气,对江芸芸来说这场考试不过是一次试水,实在不行,那三年后也才十四岁,在乡试浩浩荡荡的千人考生中依旧年轻得不像话。
可这场考试对于这群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来说,是生存的压力。
一场考试就要花费十两银子。
读书的笔墨纸砚,一年下来也要十几两。
如此巨大的消耗,第一个三年还能竭尽全力,第二个三年也许是勉强维持,第三个三年,第四个三年……这些消耗永无止境,就像一艘通往大海的船,而考生和他的家人却还在竭力跟随,希望上岸,一年又一年,若是不能上岸,便只能挣脱,不然被拖入大海溺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江芸芸此事能安心读书,是因为有一个老师,甚至还有一个知道花钱还能勉强维持父子关系的江如琅,这才能毫不费力地得到钱财,但一开始,她也是日夜抄写本子才能维持巨大的读书开销。
贡院第三次打开,江芸芸再人群中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江苍。
他穿着一件青色的衣袍,比之前看的还要消瘦,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倒,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只那双漆黑的眼珠冷沁沁的,他连着抬脚出台阶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不容易咬牙走出来,人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他身边的晨墨晚毫立刻挤过人群上前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