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曹蓁和曹澜坐在老夫人下首,神色不安。
“当初我就叫你一杯酒送他们走,你又说没必要,后来我说把小孩抱到自己屋内养着,你又不乐意,现在这庶子有了大造化,你就开始慌了。”
“还有你,与你说过多少遍,谋定而后动,你倒好,你妹妹哭两句,你就心软,也跟着做下糊涂事情。”
老夫人说完就没有说话了,只是闭眼吐了一口气,手中缓缓拨弄着佛珠。
“您不知道江如琅那白眼狼如今是怎么对妹妹的。”曹澜不服气说道,“长生病了这么久,他不闻不问,整日就盯着江芸那个庶生子看,当日若非妹妹下嫁,他一个穷酸书生哪里今日的好日子,请了多少老师,还不是科考都不过了,好生没用。”
曹澜越想越不服气:“当时我就说直接找个入赘的人来就好,妹妹也能落得开心,爹当时觉得这人年纪轻轻过了府试,还当这人有大出息,谁知江如琅当时不同意入赘,还义正言辞说会对妹妹好,爹竟然觉得有骨气,还同意这么荒谬的事情,如今呢,翅膀大了,管不住了。”
老夫人淡淡说道:“够了,老黄历的事了,你还要翻到几时。”
曹蓁拉了拉哥哥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这位女婿心气高,我与你说过多少次,少说这些话,平白生了间隙。”老夫人淡淡说道。
曹澜冷笑一声:“一个都能下手害了自己老师,强娶老师女儿的人,如何能和我们关系亲密,斗米恩升米仇,只怕他现在还在怪罪我们呢。”
老夫人叹气,好一会儿,目光才看向曹蓁:“你打算如何?”
“万万没有和离的道理。”曹蓁面无表情说道,“这些年江家的经营吸了多少曹家的血,不能平白便宜了他,还有那个庶子,”
“这才多少钱。”曹澜不高兴说道,“你带着孩子回了曹家,我还顾不住你不成。”
老夫人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她。
“但我也不甘心江芸踩着苍儿上位。”曹蓁咬牙说道,“只要杀了他,江家便都还是苍儿的。”
老夫人叹气:“你有想过和姑爷重修旧好吗?”
当年曹蓁和江如琅也是如胶似漆了一段日子,直到周笙入门,两人的关系骤然冷了下来,直到现在已经越发僵硬。
“不。”曹蓁面无表情拒绝着,“烂东西如何配得上我。”
老夫人看着女儿绝情的模样,心中沉默,手指波动佛珠的动作也快了些。
“唐守备才大志疏,却心狠手辣,他一定会先推出我们。”她出声说回刚才的事情,“但我不能坐以待毙。”
曹澜看了过去。
老夫人衰老的眼皮微微抬了起来,露出一丝精明之色。
“先发制人。”她缓缓说道。
曹澜心中微动。
“我记得当年唐源手下有一个戏园子是不是发生过一场大火,之后就易主了。”老夫人淡淡问道。
曹澜点头,厌恶说道:“唐源一个太监,还整日想着男欢女爱之事,手段残忍,每听一场戏就会死个人,当真是恶心。”
老夫人继续说道:“我听说烧死的人中有一家八口,全家覆灭的,那家男人做木偶格外厉害。”
“是。”曹澜又点头,“事情闹大了,老戏班子的班主都走了,至今也没有下落。”
“把这事在乡试结束之前查清楚。”老夫人捏着那颗血红色的南珠,缓缓说道,“捅、出、去。”
曹澜惊诧:“您是说这事……”
他没有说下去,神色惊诧。
“指鹿为马那是赵高的事情,我们只需要牵出那条鹿。”老夫人和气地笑了笑,“朝堂的事何须我们一介商人操心。”
曹澜想了想却没有走,只是继续问道:“那江芸的事情……”
老夫人叹气:“那是我和你妹妹的事情,你少掺和。”
曹澜不服气,只好看向曹蓁。
曹澜那张消瘦了许多的脸微微侧了侧,看向哥哥:“听娘的。”
曹澜只好含恨离开。
母女两人对坐着,却都没有说话。
“这门婚事,当初就该离了,你却念着旧情,我与你说的办法,你也是置之不理。”许久之后,老夫人轻声说道,“如今你没了旧情,这门婚事却是离不掉了。”
曹蓁一向坚强的心,在此刻也忍不住心酸起来。
“我膝下就你和澜儿,你是女孩我忍不住偏爱你,把你养得傲气了些,想着脾气大些,也免得受了欺负,可没想到到最后养成吃了苦也不肯低头的性子,一路走错,只如今到了崖边,倒想回头了。”
曹蓁抿唇,硬声说道:“事到如今,娘也要责备我嘛。”
老夫人伸手,摸了摸女儿的眉头:“常年皱着眉,都有印子了。”
老人年迈温热的手落在眉心,好似一滴水落入油中,瞬间引起惊天波澜。
曹蓁那双眼睛瞬间红了起来,却又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那个江芸,若是刚出生你就把人抱过来,那就没有后面的一切了,若是再不行,不过一口饭,江家难道还养不起,你金银珠宝养着,这人也成不了如此大患,再或者他之前刚有了出息,你稍微拉拢一番,把人哄住,难道还有人不想过好日子。”
老夫人叹气:“但你偏偏走了最坏的路。”
曹蓁咬牙:“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哪口气?”老夫人的目光温柔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幺幺,你是忍不下一口气嘛,说到底你不过还是怨恨着江如琅的背叛,受不得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人撕下面皮竟然是这样人命兽心的人,你到底是怨他,还是怨自己。”
曹蓁喉骨动了动,最后趴在娘手边抽泣起来。
“不哭。”老夫人把人抱在怀里,“我的幺幺啊,你哭的娘心都碎了,你出嫁那日,娘就与你说过,做事一定要想着自己,夫君靠不住,儿子也靠不住,当年事发后,我若是你,既不能和夫君琴弦和鸣,那便索性拿住整个江家,钱财才是最能伴身的,也是给你小孩最体面的礼物。”
老夫人的声音足够温柔,偏神色却又冷沁沁的,好似毫无感情的玉佛,哪怕沐浴在日光下也足够冰冷。
“什么庶子姨娘不过是一杯土的事情。”
曹蓁的哭声逐渐安静下来。
老夫人摸着她的脑袋,柔声说道:“现在也不晚。”
曹蓁握着娘肩膀出的衣服缓缓松开,低声问道:“那我现在要如何?”
“不急。”老夫人捏着帕子,小心翼翼擦着女儿脸颊的泪痕,“你都等这么多年了。”
“看看他们的乡试吧。”
—— ——
江芸芸的位置在甲号房的第三个,屁股还没坐热,外面的大鼓就敲响了,一连三声,余音绕梁,原本还有些窸窸窣窣动静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辰时到了。
江芸芸擦桌子的手顿了顿,但还是低着头,神色自若,继续擦着桌子。
送题的人还没来。
所以一切都还来得及。
江芸芸如此想着。
每个号房对面都站着一个士兵,那士兵不错眼地盯着他负责的几个考生,边上还有一直巡逻的士兵队伍。
因为江芸芸来得最晚,可以说是卡点来的,所以那看人的士兵便下意识看了过来,见她如此镇定,心中警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最后一个人和第一个人总是打眼的。
江芸芸并不理会他的打量,按部就班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她稍微打湿了一点帕子,把桌子飞快擦干净,然后又拿出笔墨开始慢慢研墨润笔,刚停下没多久,就有两人相伴而来,一人举着一块大木板,木板上写满了字,这就是这次应天府乡试的题目,而边上那人则是负责读题的人,给一些视力不好的人或者年迈的人听的。
乡试第一天考四书义三道,一篇限三百字,经义四道,一篇限五百字。
江芸芸的经义是春秋题。
春秋题在后面的位置,她的视线飞快绕过其余题目,准确无比捕捉到自己的春秋题。
那两人走两步就停一下,他们停留的并不久,所以一切就要靠自己手速,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江芸芸的视线紧紧盯着那些题目,一边看,一边写,虽不曾低下头,但手下的字却一点也没写错,甚至整齐端正好似雕刻一般。
那些题目刚刚在笔下写成时,她脑海里就有了酣畅的思路,满脑子的思路只等着她开始着色下笔,然后铺成锦绣文章。
来大明一年多的时间,她每次都是卯时起床,子时睡觉,春来寒往,不曾停歇,为得就是今日。
乡试,她想要打破这个世界枷锁的第一道防线。
她想要挣脱出桎梏,不安于内宅的唯一途径。
她既然坐在这里,要得就不仅是一个举人的称号。
江芸芸随着题目的一字字被抄写到卷子上,那颗不服输,不低头的心在此刻也开始澎湃叫嚣着。
她江芸芸来都来了,总该要留下一道痕迹的。
第九十六章
考前两个时辰。
贡院内随着第一声动静响起, 整个贡院的烛火便也依次跟着亮了起来,眨眼间,安静的后院就彻底热闹起来,明明亮堂如白昼, 却鲜少见人走动。
贡院内外界限格外分明, 三道拱门全都用锁锁着, 除了每日送菜做饭的人, 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甚至出入。
巡绰官乃是苏州卫指挥张钦,他爬起来后, 在专人护送下前去兵营点兵, 集结了一百人,十人一小队,贡院附近的三条大街分了六队, 一个时辰换一次班, 每一炷香就要到贡院门口点到, 剩下四队则是绕着秦淮河巡逻, 威慑着应天府小混混等不安分因素。
随着士兵的出动, 在夜色的笼罩下的安静街道, 也跟着热闹起来,还未完全散去的夜市摊贩, 听到动静也来了精神,开始招呼着,每年都有看热闹的人早起,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脚步声便此起彼伏。
外院的人是这次科举的巡绰官和搜检官和供给官。
巡绰官和搜检官大都是卫所武官, 巡绰官不仅要巡逻, 等封院后还要协同监临官和监试官一起管理号房, 严格看管学生有误私通作弊的行为。
供给官是负责考官和考生膳食和柴炭等生活用品的,全都要操办料理,不能出错,惹起风波。
这些都是帘外官,乡试考试期间一直在考场活动,也就是考生们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官员。
内院最大的院子给了巡按御史王存忠充任的监临官负责,两侧则是京城来的主考官右春坊右谕德王鏊和司经局洗马杨杰,其他院子里还有提调、监试、同考、受卷、弥封、誊录、对读等执事官,这些也就是说是帘内官。
监临官总督此次乡试,内外职权全由他负责,甚至还要开考前的戒誓。
巡按御史王存忠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浙江仙居人,年近四十,精神抖擞,仆人刚敲门,就利索起床,随后就来到大堂坐着,端着一盏茶等着其余同僚。
他来了多没多久,京城来的主考官王鏊和杨杰也跟着来了。
三人见了面,相互行了个礼,王鏊坐在东面首座,他是成化十一年的一甲第三名,一直在翰林里升迁,是这里面最清贵的。
巡按御史王存忠是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是三人中考上进士最晚的,且又是七品官,但巡抚是都察院的外差,巡按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位高权重,这次又是乡试监临官,自然坐在上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