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钦作为马上就要离开的苏州卫指挥,加上乡试迫在眉睫,按理朱仪会选择早早见一面,便是随便交代几句,也算是两不耽误,全了各自的面子。
他自诩这几年在军中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事,甚至在这几年大比中一直名列前茅,国公爷对他一直青睐有加。
现在国公爷迟迟不见他,他只要走在军营里就觉得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那日在营帐的事情,只有国公爷身边的两位副将知道,他们口风格外严,怎么也打听不出国公爷到底说了什么。”张钦又说,“可是国公爷忌惮上你我了?”
唐源坐在上首,他手里盘着两颗周身通红,包浆圆润,如玉如瓷的核桃。
“两个小孩如何能说动朱仪这个老狐狸,依我看不过是虚晃一招。”他沉吟片刻后说道。
张钦没说话,神色凝重。
“可我听说这几日徐家那位老夫人没有再去找关系疏通,反而出席了不少宴会。”他抬眸,看向唐源,“她好像不着急此事了。”
唐源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手中的核桃发出刺耳的动静。
张钦眉眼低垂,按理这件事情和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是想攀附北京老祖宗那边的关系,但不想掺和唐源伸手拿钱的事。
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武将到底是要靠军功说话,只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若是不想要腹背受敌,在朝堂上寻求一个靠山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可一切从那日莫名其妙的传单开始就变了。
那发传单的人至今没找到,那群读书人也都散了,也找不到到底是谁在起哄。
可他却被牢牢绑在唐源的船上。
两人俨然成了狼狈为奸的代表。
他痛苦不安,却又不能在唐源面前表露出来,只能隐晦提醒着。
“徐家一个小小商贾。”唐源冷笑一声,粗暴说道,“还敢于我作对,不过是要他们几间铺子而已,还敢给我拿乔,我明日就要锦衣卫烧了他们的铺子,把他们赶出南直隶。”
张钦听着他如此犯蠢的话,心中忍不住烦躁,偏又不能发火,只能紧握双手,随后冷静说道:“张玮之前在街上信誓旦旦说要上折子,可前天傍晚去了一趟陈守备府中,现在也莫名安静下来,每天依旧自顾自巡街,对当日之事子字不提,守备可觉得奇怪?”
“定是怕了。”唐源眼睛一亮,“这些都是寻常小事,偏那些御史喜欢抓着不放,大守备肯定是不愿意节外生枝,这才把人劝下来了。”
张钦呼吸微微家中,有一瞬间觉得迷茫。
唐源是个蠢货他很早就知道了。
不过是找了一个好干爹,一个在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干爹,然后一路青云直上,走到如今南京小守备的位置。
这位置大事有大守备陈祖生和成国公朱仪挡着,且陈守备性格温和,只要你不出大错,他大都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成国公事务繁多,只要没人犯到他手中,他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源作为南京数得上号的人,上不担责任,只管捞油水就好,下权威深重,人人畏惧,这样的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舒心,短短五年,从初来南直隶的广东小瘦猴直接吃成了现在白胖南京小矮凳。
但这样的蠢人对他来说是很有好处的,因为好哄。
只要他送礼送得勤,嘴巴说得甜,把人哄得高兴了,这人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他之前只管送礼和哄人,从未和他共事过,自然也不知道他的脾气。
可今日才知道,蠢是真的要命。
——这个蠢货。
他在心理破口大骂,可到嘴边却还是轻柔解释着:“大守备自然厚道,可那些御史哪个不是苍蝇,一旦招惹上,万万没有看也不看就走的。”
唐源抬眸看了过来。
张钦微微一笑:“说不定他也在等。”
“等?”唐源不解,“等什么。”
“等更大的风波。”张钦解释道,“徐家的布匹绸缎放在整个南直隶也是数一数二的,染织造局进贡的时间往往是乡试结束后,南直隶送举人上京考试时,一同押送上去,若是那时徐家的布一直没送来如何是好?”
“他们敢!”唐源勃然大怒。
张钦面无表情问道:“那他们这几日可有尝试送过来。”
唐源一愣,下意识去看陈晖。
陈晖脸色微变。
——徐家一改之前的紧张,这几日没有一个人去打听贡品的事情。
“那能说明什么?唐源不悦说道,“他们不送,不是更好让我拿捏呢,直接让他们在整个南直隶混不下去,给我滚去路上乞讨。”
“为何不敢。”张钦低头说道,“若是也有人在等守备出手,给他们雷霆一击呢。”
唐源不解地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张钦抬头,一字一字,毫不遮掩地清晰说道,“所有人都等着把您一网打尽。”
唐源脸色大变。
“你对徐家出手,便是他们对你出手的时候。”张钦继续分析着,“不然张玮为何安然不动,不然国公爷为何不找我,不过是等我们着急了,先一步出手。”
唐源脸色阴晴不定。
若是这样分析,事情顿时合理起来。
“陈守备一向看干爹不爽。”一侧的陈晖皱眉说话,“现在突然帮您安抚张玮这件事情确实很奇怪。”
“而且徐家这个态度确实不对。”王兴也跟着说道,“国公爷那日收了徐家送的礼物也很奇怪,干爹您也是知道这人的,冷硬不吃,是一块冷冰冰,臭烘烘的石头,徐家那两个说客定是打动他了才会让他破例。”
唐源脸色更难看了,沉默了许久,最后忍不住去看张钦。
“守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嘛?”张钦本不想再开口了,可见他的视线都要把自己盯穿了,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唐源看着他,欲言又止:“国公爷找你和我这事有什么关系、”
张钦呼吸一乱,眼前一黑。
——爬不动的王八,好大一只笨鳖。
—— ——
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解决了。
染织造局的一个小太监亲自上门取货,直说之前局里事情太多了,新来的小太监不懂事竟然连徐家都为难,如今已经罚去扫地了,今日为表歉意,这才亲自来解释了。
徐老夫人也不拿乔,很是和气地叫人送来三车的布匹,当着他们的面打开验货,最后又亲自给小太监塞了一个鼓鼓的荷包。
“有劳您亲自上门了。”徐老夫人和气说道,“拿去喝酒歇歇脚。”
小太监捏着荷包,心中暗忖这里至少有十两,心中大喜。
他是被赶鸭子才来的,可万万没想到徐家这么好说话,心思一乱,立刻被牵走了注意力。
“哪里哪里,都是分内的事情。”他把荷包塞进袖子里,笑说着。
“节前事多,还要你们的老祖宗多多担待。”徐老夫人拍了拍手,又有人送了十五匹绸缎,“这些都是孝敬他的。”
小太监看着那十来匹品质极好的绸缎,脸上呆愣之色不加遮掩。
这个老祖宗自然是小守备唐源。
他没想到徐家还挺会做人,攀上了高枝也不拿乔,反而更加会做人了,脸上笑意也跟着加深:“徐夫人的心意我一定送到。”
徐老夫人笑着点头,和人寒暄了几句,这才亲自把人送出门。
等见人走远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总算是结束了。”她拨着手腕上的细长佛珠,“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徐叔扶着她,脸上的紧张也跟着消散片刻:“多亏了江小公子啊,小小年纪如此有本事。”
徐老夫人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你亲自去办一桌席面来,晚上我亲自宴请他们,这几日也别让他们一直读书,伤了身子,去找几根五十年的人参来,都给他们炖上,考前那些燕窝鹿茸都要给他们补一下。”
徐叔点头应下,正准备离开准备吃食,只见外面有小厮匆匆跑来,站在他面前,小声说道。
“国公府的管家来了。”
第九十章
公是一等爵位, 成国公由太宗始封,全称为大明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成国公,源起于太宗靖难时的名将朱能,所以他在太宗即位后, 升左军都督府左都督, 封成国公, 成了大明第一代成国公。①
朱仪乃是朱能之孙, 如今第三任成国公,在代宗景泰三年袭封成国公爵位, 英宗天顺七年受命为南京守备, 兼掌南京中军都督府事,宪宗成化二十三年加官太子太傅,如今在南京已有二十八年, 历经四代帝王, 荣宠不倒。
偏这样整日泡在军营中的人, 不仅极少和外面的官吏打交道, 更别说是读书人了, 还是刚来南京的读书人。
“请我们全部人吃饭?”唐伯虎惊讶地比划了一下全部人。
徐叔点头, 随后担忧说道:“唐源的人前脚赶走,国公爷后脚请我们吃饭, 这也太巧了,是我们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看向始作俑者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平静地写好最后一篇卷子, 吹了吹墨迹,随后抬眸笑说道:“被知道不是很正常嘛。”
徐经慌了:“那是来兴师问罪的?”
“要是兴师问罪早就来了, 何必这么巧赶在唐源的人走之后。”祝枝山冷静下来, 分析道, “早些来,唐源就知道我们在虚晃一枪,今日就不会主动找我们了。”
“那是什么意思?”徐经慌张说道,“那也不该好端端请我们吃饭啊。”
徐祯卿一向心大,随意说道:“说不定就是想见一下我们。”
一侧的江芸芸也跟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
“你可真是淡定,都现在这个火急火燎的时候了,还有心情检查错字。”徐祯卿感慨着,“你是一点也不怕啊。”
江芸芸把文章通读了一遍,小小修了几句话,心中满意后这才说道:“上次和他虽然短暂聊了几句,发现这位国公爷性格严肃,大是大非上格外拎得清,所以不必担心这次是鸿门宴,我们收拾干净,安安心心去赴宴,还能吃顿好的。”
“好端端请我们也太奇怪了。”唐伯虎抱臂,一脸不信任,随后眯眼打量着江芸芸,“你不会有事瞒着我们吧。”
众人很快就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一脸无辜:“我这几日可都是和你们一起读书,哪里能得到其他的消息啊。”
事实虽然如此,但众人将信将疑。
江芸芸顿了顿,很快又摸了摸脑袋,一本正经说出石破天惊之语:“我只是一直怀疑成国公应该是是和陈守备认识的,今日突然请我们吃饭,我更确信了。”
“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徐经惊讶问道。
江芸芸扣了扣下巴:“因为我之前让徐叔帮我留意那个巡街御史的事,但这几日徐叔一直说这人没动静。”
远远站在角落里的徐叔连忙点头:“正是正是,我可是专门派人盯着的,张御史现在每天天不亮起床去巡街,天黑了才回家吃饭,雷打不动的作息,而且他家也没有仆人去送过折子,这些都是可信之人盯着的,不会出错的。”
“我没听明白。”张灵不解问道,“这事怎么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