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山好奇:“那你呢?”
江芸芸眨了眨眼:“这么直白夸我自己可真不好意思。”
顾仕隆大声嘲笑着:“你还会不好意思,你欺负小孩的时候都没这个觉悟。”
江芸芸面无表情盯着他看,最看向他手里的糕点。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吃人嘴软,大声夸道:“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厉害的人,那些人就是不如你,就开始逼逼赖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厨子做大菜,荤素一锅熬,他们是脑子想事情,是非不分’。”
江芸芸和祝枝山可耻地沉默了。
——好耳熟的话。
“哪里学的俚语?”江芸芸警觉。
顾仕隆舔着糖果,咧嘴笑:“就那个李同知那天骂人,我学的。”
“不许学这些。”江芸芸眼前一黑,觉得小孩教育任重道远。
——怎么学坏这么快!
顾仕隆睨了她一眼,叼着糖果,扭了扭脑袋,决定用脑袋对她。
江芸芸伸手去戳他圆滚滚的后脑勺。
顾仕隆来回晃了晃脑袋,哼哼唧唧没说话,像一个绵软的小团子。
“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着急。”祝枝山叹气,“还有心情和幺儿闲闹。”
江芸芸笑说着:“我有什么好着急的,他们现在无凭无据,估计连我这篇文是谁写的都弄不清。”
—— ——
“江芸的文章你们也看过了,文露英气,骨力雄俊,满篇少年锐气。”王恩说道,“和黎公的文章全然不似,如何是黎公代笔。”
程华皱眉:“改变一下文风很难吗?”
王恩笑了笑,犀利讽刺道:“你们读书一向是捧着程文,房选,一篇篇背过去,祈求考试时能压中一二,再套用上去,自然觉得改变文风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那几人被骂的面红耳赤。
“由也升堂,未入于室,你们连着堂也没进去,拾人牙慧却在这里大放厥词。”王恩全然不顾他们的面子,厉声呵斥道,“江芸至少登了堂,文风凿凿,自有风骨,黎公更是状元这才,这样的人你们不想着学习便算了,竟如此思想污秽,真是奇耻大辱。”
“可他明明五月份的卷子还写的白话,哪有这般文才。”韩英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短时间能有如此进步。”
衙役连忙把卷子接了过去,韩英却不愿意给他。
“这东西我要给督学。”他冷冷说道,“他就是找人代的笔,他身边围着这么多苏州人,那群苏州人一个个都是秀才,一份府试的卷子难道写不出来吗?”
“那个唐寅不是号称四大才子之首吗?说不定就是他写的,还有那个张灵,行事不端,整日阴阳怪气,难道就不能他胆大包天替人写文章。”韩英嘲笑着,“他们这么围着江芸,不过是想要借着他靠近黎公罢了,写几篇文章算什么。”
人群中唐寅和张灵对视一眼,冷笑一声。
“别冲动。”都穆一手一个,紧紧抓在手心,“可别再给人惹麻烦了,我瞧着这事不简单。”
唐寅抱臂:“一群蠢货,还真当是螳臂当车的悲壮,瞧着不过是欺名盗世的愚蠢。”
“邦无道则愚,其愚不可及也。”张灵讥讽着。
“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这些人考不上也是有些道理的。”徐祯卿也跟着生气,“我读书要是有江芸这么厉害,我爹还不把我供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被江芸摧残过,不知道有些人真的是又聪明又努力。”
贡院前的王恩沉默着,面无表情看着倔强的四人,心无波澜。
“既然你们疑我,那就请督学来断案,此事我不再参与。”王恩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面露狂喜的四人,意味深长说道,“开弓的箭是不能回头的。”
“我们今日站在这里就不准备回来。”程华一脸正气说道。
王恩直接转身离开,对着贡院前的衙役说道:“此事我无能无力,还请司马督学亲自来办吧。”
衙役欲言又止,看着知府头也不回地走了,急得拍了好几下大腿,匆匆跑进去请人。
—— ——
“然后呢?”江芸芸和顾仕隆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道。
祝枝山看着那两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顿了顿:“没了。”
“怎么就没了?”顾仕隆不高兴问道,“那匹马没出来。”
祝枝山无语:“司马督学还在批改科试的卷子,这可是要选出院案首的,卷子没选出来,怎么可以随意出门,倒是被人弹劾了,也是一件大事。”
“考好也都七天了,还没该好卷子。”江芸芸好奇问道,“一般要几天啊。”
“按道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祝枝山说道,“这几年考试的人越来越多了,考官的压力也是很大的,不过最迟第八日,都会公布结果的。”
江芸芸顿了顿,突然皱了皱眉:“我的院案首危险了。”
—— ——
一起批改卷子的人一共有六人,加上司马亮本人,七人批改一千来份卷子,每日批改近三十人,六十篇文章,还不能简单过一遍,要每一张都写上评语,显示考官平等对待每一人。
“这六张卷子是有望争取案首的。”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摸着山羊胡子,看着案几上的卷子。
“这张卷子就很好。”高邮州兴化县的蓝院长点了点其中一张,“实理实事,字字皆经,你看这个破题,真妙啊。”
“大贤悦圣道之深而尽其力,见圣道之的而难为功。”他兴致勃勃念了一句,“‘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八个字能写出这样的破题,不可谓功力不深厚。”
“我也觉得这个好。”也有几人附和着,“而且字写得好,瞧着临摹翰林院侍讲沈学士的台阁体,秀润华美,写得极好。”
司马亮看着那张卷子,那字迹格外熟悉,虽现在考生都是台阁体,但笔迹之间还是略有区别,尤其是有些人的字一开始就经由大家教导,风骨已成。
他收回视线,冷不丁说道:“刚才外面的纷争大家可都听到了。”
院长们神色微动,下意识看向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
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尴尬说道:“这人我也听说过,是个脾气固执的人,也不知道哪里听到的风言风语,竟然就闹了起来,也太不识大体了。”
“不过那个江芸听说还真的只学了一年。”有人小声说道,“十岁才开始读书练字,这么也有这样的本事。”
“听说是个神童,那个县试和府试的卷子我看过,确实写的极好,不是夸夸其谈之人。”高邮州兴化县的蓝院长说道,“黎公已经收过两个神童了,再多一个,我觉得也很正常,就是慧眼识英雄呢,虽说勤能补拙,但在座的诸位也该心里清楚,那一分天赋便是许多人苦读多年也追赶不上的。”
众人闻言,也跟着叹气。
“蓝院中倒是心大,对一个小辈也如此追捧。”有人暗戳戳说道。
蓝院中也不生气,笑呵呵说道:“只是看到好苗子高兴而已,便是我不夸,他的天赋就不存在吗?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可是不可取。”
那人被软绵绵怼了一句,便跟着不说话了。
“督学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问道。
司马亮看向那面卷子,他这几日一直捧着江芸芸的那几张卷子,反反复复地看,甚至能背下来。
京城那边的信,他也能背下来。
司马亮非常有自知之明,他出生贫困,无力打点各部,能走到这一步全靠老师提拔,自然也想好好回馈老师,这些年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如今他看着那一张张邸报,听到一点点风声,却只看到了老虎年迈,幼狮雄起,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摇摆了。
他也是想好好做这个提学的,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如此,在南直隶选拔人才,战战兢兢,不肯有一丝懈怠,江芸的才气他是看在眼里的,可京城的风云他也是略知一二的,他有心为朝廷选上这样的人,只是有些立场是不可能改的。
其实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一份是江芸的卷子,那个字,那个文风,那个气度,确实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他只是一开始视线,继续说道:“若是这里的卷子有江芸的,各位又当如何?”
院长们沉默了。
“你是说,他,他要小三元了!”有人失声说道。
司马亮笑了笑:“只是一个假设,江芸确实功力不俗,这几张里有他的名字实在太正常了。”
“按理这话我不该说,但是……”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摸着胡子,眉心紧皱,“她现在瞧着好似有一些口舌官司,若是我们再选了他,只怕民声会彻底沸腾。”
蓝院长不悦说道:“难道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就把把他往后挪,这我是不乐意的,且不说考试有多严格,前两场考试我们虽不在场,但这场你们总是在的吧,戒备森严,他好像还是坐在前面的,文院长,就是在你前面,你还说他虽然卡点来,但是一点也不慌,瞧着很有气度。”
被点名的文院长是海门县通行书院的院长,闻言嘴里直发苦,连连摆手:“扯到我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至少这份卷子是他自己写的。”蓝院长坚持说道,“考题是考前两个时辰前现出的,是万万不可能泄题的,所以他既无作弊,又没有提早知道题目,那这份卷子他就是自己写的。”
“可现在外面闹得这么大,我们若是还选出他作为案首……”有人怕事,“岂不是显得我们也……”
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皱了皱眉:“这话可不能说了,那都是学子们落榜之后的失态之语。”
“所以……”司马亮目光看向几位院长,“若是他真的第一如何?”
“我是觉得第一便第一,是他该得的。”蓝院长先一步表态,“为人师表就要明辨是非,不能让一个无辜学生受了委屈。”
“我,觉得蓝院长说的对。”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犹豫片刻后附和道,“而且卷子一贴出去高下立见。”
也有一人附和着。
“自来文无第一,两张差不多的卷子谁能辨出好坏。”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嘟囔着,“我们只是不要他做案首,又不是说罢黜他的卷子,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海门县通行书院的文院长也跟着点头。
也有一人跟着附和。
院长中竟然形成三比三的想法,众人便看向司马亮。
司马亮苦笑,只觉得造化弄人:“我若是能想明白何来问你们,你们现在倒好,给我抛下这么大的难题。”
院长们也一脸为难。
“育人更育心。”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低声说道,“就事论事来说,刚才的事情还没有断论,但这封卷子却是有结论的,不能顾此失彼。”
司马亮沉默。
他盯着那张卷子,心中不得不感慨,一力降十会。
原来就是有人这么厉害,哪怕魑魅魍魉在搅动也阻挡不了他的展翅高飞。
他注定是大鹏,而非鸟雀。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老师,我也尽力了。
他心里默默想着,却又生出一点隐晦的欣喜。
——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他不能做得太过分,合情合理。
“那就不改吧。”司马亮低声说道,随后顿了顿,“说句难为情的话,就当结一个善缘。”
蓝院长顿时笑了起来:“是说,我听说那个江秀才可是脾气顶好的人,大家都是扬州人,若是他以后真的高飞了,诸位谁手里没几个爱徒啊,打好关系,总不会差的。”
“乡试都没过,哪来这么多高飞。”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不甘心嘟囔着。
“那诸位打算选那份卷子为案首?”司马亮按了按手,打断几人的暗波汹涌,平静问道。
六位院长对视一眼,随后齐刷刷指向一份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