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京城内阁
三位内阁大臣团团坐着, 面露难色。
刚才司礼太监萧敬送来的陛下口谕。
——陛下想要封寿宁伯为侯。
寿宁伯是谁,姓张名峦,字来瞻,号秀峰, 直隶兴济人, 是张皇后的外家, 也就是皇后的爹, 陛下的岳父。
临走前萧太监和气说道:“皇后娘娘自从生下皇子,日日难受, 陛下看得心疼, 咱家也跟着难受,这不还要去太医院请个院首来,可是不敢耽误了时间, 陛下交办之事, 诸位可要仔细慎思了。”
宫里的人大都是人精, 能走到司礼监的更是八百个心眼子。
萧敬跟在陛下身边多年, 长了一张白净笑脸, 见人三分笑, 说话慢条斯理,和朝臣关系大都不错, 内阁三位阁老见了他也都和颜悦色,不敢托大拿乔。
这句话什么意思,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刘吉, 刘健和徐溥四目相对,沉默了许久, 直到门口有舍人经过这才回过神来。
“这事两位有何意见吗?”首辅刘吉开口询问道。
刘健冷哼一声:“太祖有言‘非社稷之功不得封’, 如今陛下却如此优待外戚、陛下登基那年封都督同知, 皇后有孕时又封寿宁伯,如今要册封太子了,便也要跟着进侯位了,此人既无政绩,也无武功,却一升再升,若是开了先河,朝堂上的蛀虫还不够多吗。”
徐溥咳嗽一声,低声说道:“希贤慎言,不过是授予虚衔,又不是实权爵位,算不上这么严重。”
“中宫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音讯,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有次出格之举也是情有可原的。”刘吉和着稀泥。
刘健脾气大,直接呛道:“外戚不得干政乃是祖训,寸功未立靠着皇后太子便能连连高升,说出去岂不是笑话陛下,笑话内阁,陛下登基五年,便已封侯,若是之后又有大喜,岂不是封无可封。”
徐溥揉了揉额头,敲了敲台面,打断他的话,凝声说道:“希贤,何必说气话呢,此事也并无你说的这么严重。”
“那张家兄弟整日在京城胡作非为,喝酒闹事,兵马司的人来诉苦几次了,巡城御史也上了这么多折子,可你看……”刘健大手一摊,牙根紧咬,紧跟着沉默下来。
陛下按下不发,便已经说明最大的问题。
在他心里始终是皇亲国戚,然后才是朝廷百官,最后才是黎民百姓。
对张家,陛下当真是一点也不想惩戒。
内阁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昨日陛下说想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太子乃朝政基石,册立太子便是稳定朝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册封张家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刘吉淡淡说道,“只是陛下敬重中宫,想要张家更进一步而已,封侯而已,给太子一个好看的外家。”
陛下对张家迁秩授官,宠遇之盛,长此以往,并非好事,众人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
因为这些事情和陛下争执,产生裂缝,得不偿失,众人嘴里说的再愤慨,但都不会付出实践。
“可这两年还未到就要再封侯……”刘健抿唇,“也太过了。”
刘吉顿了顿,声音倏地变轻:“我听说前几日深更半夜张家请了御医。”
张峦不过四十有七,真是家中顶梁,但他早些年读书熬坏了身子,为此宫中逢年过节就要赏赐燕窝人参。
“张伯在世尚能压制几分子嗣行事。”徐溥面露忧心之色。
刘健板着脸没说话。
刘吉扫过两位同僚,打破沉默:“那此事可要拟制可要顺带从内阁发出。”
今朝已经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内阁票拟,内监批红,缺一不可,如今内阁若是不出票拟,那司礼监就不能批红,想来这也是今日司礼太监萧敬亲自来的一个原因。
——陛下很想要封张家为侯,你们内阁不要阻拦。
“若是陛下心意已决,我们也无法阻拦。”徐溥淡淡说道。
“外面的人又要骂我们是纸糊的内阁了。”刘健冷笑一声,“内阁若是不行劝诫之职,要我们内阁有何用。”
徐溥连连咳嗽。
刘吉脸色难看。宪宗初期内阁由万安、刘吉、刘珝三人把持。
人人都道首辅万安贪婪狡诈,次辅刘吉阴险刻毒,阁老刘珝夸夸其谈,三位辅臣放任陛下空虚国库、滥赐官爵,被愤怒的读书人讥讽为“纸糊三阁老”,其余六部尚书则是“泥塑六尚书”。
刘健板着脸,不为所动。
“希贤就是性子直,说话冲。”徐溥笑着打岔,把话题接了过来,“我们内阁有别的想法,自然也是要和陛下进言,只要我们内阁一心,自然不会有其余流言。”
刘吉紧绷着脸。
“那我们不如先上一个折子。”徐溥继续说着,“先看看陛下的口风。”
陛下到底是碍于皇后的面子,还是真的想给张家的荣耀,若是真的要给,那又是能坚决到如何地步。
一步步试探,总归能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刘吉淡淡嗯了一声:“那就麻烦时用先上个折子。”
徐溥温然可亲,也不计较刘吉的态度,只是含笑说道:“等我写好,还要请祐之兄参详。”
刘吉脸色好看了一些,便转身离开了。
刘健见人离开,冷哼一声:“时用就是脾气好,他这等人早就该退位让贤了,如此迟迟不走,简直耽误内阁办事。”
徐溥叹气,和气说道:“你且少说几句,他是前朝留下的人,对哈密问题也有见地,也没有你说的不堪,陛下登基前几年也颇为努力,劝谏过陛下远离小人,拒绝撰写祈雨祷文,之前灾异,也上书请求陛下修德政,还上书陈述国计民生的七件大事,作为首辅也是尽心尽职的。”
“不过是跟在时用后面拾人牙慧。”刘健油盐不进,淡淡说道。
徐溥叹气,好一会儿才说道:“他从前朝就在,党羽甚多,如今多事之秋,我们只有和平共处,朝堂才能平静,事情才办得下去。”
刘健生气想反驳,但碍于徐溥严肃的神色,便又忍着没说话。
出了门的刘吉越想越气,只恨刚才自己碍于面子竟没有大怒,担忧思及刘健那牛脾气,又怕事情闹大了。
陛下早就想让自己退位,给他的心尖人什么王恕、丘睿、黎淳等人让位置呢。
刘吉心里酸得不行。
他才不会如他们的意,他就要在这里死死坐着!
王恕那匹夫见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倒是整天惦记着让黎淳之流的老货来顶替自己的位置。
说起黎淳便又觉得来气,黎淳的那几个徒弟也忒不是东西了,明里暗里挤兑自己,上次冯忠的事情,他还未来得及回转,那李东阳和刘大夏就在皇帝面前穿他小鞋,然后急吼吼抬了自己人上来。
那个新扬州知府王恩真是水油不进的牛皮货,嘴上说的好听,还不是让那个黄毛小子做了案首,看着就晦气。
他不悦地想着,心里更加难受了。
大明当官的俸禄低,他们这些京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是一点油水也没有,就靠每年上京述职那些外放官的孝敬,现在没了扬州这么一大笔收入,那可真的是心痛。
刘吉想起此事还觉得愤愤不平,打了一辈子的鹰,竟然被一个小雏鹰给啄了,看我不折断你的小翅膀。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打算给司马亮再写一份信。
我不好过,黎淳和他的那些徒弟,一个也别想好过!
—— ——
江芸芸过了岁考,又浪了几天,在黎淳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一脸沉痛地坐回书房准备科考。
科考并不难,但它只能是岁考前二等的学生才能参加,但过了科考之后,这个身份不过期,考过一次就能一直参加乡试,所以从洪武累积到弘治,听说南直隶每年参加乡试的就有三四千,但录取之人不过一百人。
科考重在考察考生的读书天分和文字理解能力,语言运用水平,所以以活泼轻灵的小题为主。
黎淳正来黎循传的书房里,给江芸芸解释科考题目。
“这几年的考试大都是一两个字,又或一两句书,更有半句,或截搭等模样,这就需要考虑你对四书五经熟不熟悉。”黎淳说道,声音间夹杂着小孩的呼吸声。
祝枝山等人出门诗会去了,顾幺儿正抱着她的胳膊睡得小脸红扑扑的。
黎淳看向睡得香甜的顾幺儿,眉心一动。
江芸芸只好明目张胆用书盖住顾仕隆的小脸。
黎淳看了她一眼,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些对你反而有利,但因为只考一天,一道四书一道五经,你要考中案首,还是有些难度的。”黎淳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江芸芸认真点头:“题目越少,难度越大,拉不开差距,所以要字字珠玑,让人耳目一新,而且这场考试的人大都是是要参加乡试的,水平比我之前碰到的考生都要高,所以难度很高。”
黎淳看了她一眼,又说道:“最重要的是,提学官背后的人对我有些偏见。”
江芸芸眼睛一亮,身子前倾:“仔细说说。”
黎淳面无表情,高高举起戒尺。
江芸芸立马坐好,委屈巴巴说道:“明明是你先开口的。”
“我诈和一下你,你就凑过来,可见是一点读书的心也没有了。”黎淳放下戒尺,继续说道:“不必在此事上胆怯,坏了自己的心境,你只管好好考,这次扬州几个府的县令,扬州府的知府都会一起阅卷,你若是真的出色,也不会被人罢黜。”
江芸芸小心翼翼睨了他一眼,大声嘟囔着:“万一把我的第一给弄到第二了呢。”
黎淳眉眼低垂,没有说话。
书房内格外安静,自从黎循传带走了不少人,整个黎家都安静了不少,
好一会儿,黎淳淡淡说道:“不会有人坚持站在破船上的。”
江芸芸竖着耳朵企图听到更多的内幕消息。
——好奇,实在太好奇了!
“好好读书,这几日整天往外跑什么?”黎淳没有继续刚才的话,反问道。
竖起的耳朵立马收了回来。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就是随便玩玩。”
黎淳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警觉地眯了眯眼:“老实交代。”
江芸芸动了动屁股,随后把顾幺儿无情推醒:“陪他出门玩。”
睡得迷迷瞪瞪的顾仕隆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玩,立马附和道:“玩,玩,出门玩!”
他刚一睁开眼,就和黎淳对了一眼,立马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着脑袋埋到江芸芸的胳膊肘下面,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黎淳面露糟心之色。
“咳咳。”江芸芸拍了拍顾仕隆的脑袋,想抓着他的脖子把人抓出来,奈何顾幺儿的饭不是白吃的,力气大得惊人,“年纪小,不懂事。”
黎淳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且少给我惹事,好好考试。”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等人走远了,顾仕隆这才那脑袋抽回来,小心翼翼张望着,随后松了一口气:“好可怕,你老师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