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来富得意说道:“今日老爷准备了三百斤的煤,有一百斤在这间屋子烧着内,就是下再大的雪也冷不了。”
江芸芸猜测大概是墙壁里有管道,和现代北方的暖气一样,明明不曾生火,却格外暖和,忍不住感慨有钱人的奢侈。
开窗开门,通风取暖。
屋内站满了人,最热闹的自然是正中的顾溥和许昌,身边围了最多的人,江如琅拉着两人说话,左右逢源,脸色通红,志得意满。
右边的红木长案边也围了一堆人,正中的就是那位曹家舅舅,正挥着手,和人激动地说着话,大家都连连点头,十分配合。
江苍和黎循传站在靠窗的梅花瓶边上说着话,身边也围了不少读书人,那几个棂星学社的人也赫然在列。
“芸哥儿。”黎循传一眼就看到他,连连挥手。
江芸芸便朝着他走过去。
“大哥。”她对江苍行礼。
“二弟。”江苍回礼。
两人的视线轻轻对了一眼便飞快划开,江芸芸站在黎循传的另一侧。
“怎么脸红扑扑的,刚才出门应该给你带个围兜的。”黎循传碰了碰她冷冰冰的脸,“要喝热茶吗?”
江芸芸粗鲁地搓了搓脸:“不用,外面风大而已。”
“你和顾将军怎么出门这么久?”一侧的陈施忍不住问道。
所有人视线看了过来。
顾将军今日不是第一次来扬州吗?怎么好端端非要和江芸芸说话。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逛了两个花园,花的时间久了点。”
“你和顾将军认识?”周柳芳也紧跟着问道,“一个读书人,一个打仗的,你们都聊了什么?”
江芸芸笑眯眯地吹嘘着:“我和他虽然是今天刚认识,但是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处处都是我们的话题,看雪看星星看月亮,都是我们的爱好啊。”
她故作浮夸的炫耀口气,令众人莫名一寒。
“还是关上窗户吧,今年扬州的冬日太冷了。”陈闵然搓了搓手。
江芸芸太极打得好,一群人问了半天,不仅什么都没打听到,甚至觉得越来越冷了,汗毛都立起来了。
明明这些事情听上去有点像在怕马屁吹嘘,但莫名又觉得他在恶心人。
——他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众人心有戚戚地想着。
“可以准备吃饭了。”江苍打断众人的追问,淡淡说道,“外面冷,我让人给闵然拿件披风来,你们还有谁要吗?”
江芸芸举手:“我我我。”
江苍看着要戳到自己鼻尖,伸得笔直的手,抿了抿唇,随后把她的手推开:“知道了。”
大部队准备去芙蓉厅吃饭时,黎循传顺手把人抓到角落里问道:“你有事?怎么瞧着心不在焉的,攻击力这么强,无差别攻击啊。”
江芸芸胡乱披着披风,眼珠子在外面转了一圈,顾溥早已被众星拱月簇拥走了,江如琅也消失不见了,她心里的那点火却突然随着人潮散去,猛地升了起来。
——她想去找老师。
——立刻!马上!
所以她反手拉着黎循传的手,小声说道:“我要去找老师,你给我打个掩护。”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在你家,我怎么打掩护?”
江芸芸拍了拍肩膀,一脸沉重:“我相信你。”
—— ——
扬州突然又下起了纷纷大雪,路上的行人慌忙收拾东西,也有路边商户里的人捧着茶盏,闲情逸致地看着突如其来的雪花。
江芸芸提着披风,一路无阻,沉默飞快地跑到小巷口。
那颗滚烫的心在此刻跳得厉害,巷子口的灯笼风吹日晒显得有些陈旧,此刻落满了半边雪,好似画中的那抹亮色。
这盏灯在她无知无觉中被挂起来,从此开始照亮她归家的路。
风雨无阻,日夜不休。
它只是安静的垂落着,任由风吹雨打,安静沉默,甚至连她都已经习惯了,并不觉脚下的那一抹光晕有何不同。
她站在巷子口沉默着,那颗心却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架势,直到有脚步声匆匆走来。
“芸哥儿,果然是你。”黎风打着伞走了过来。
江芸芸抬头看他,眨了眨眼:“黎叔,您怎么出来了?”
“黎公说您今日可能会来,叫我等着,我还想着您今日这么忙怎么跑得出来。”黎风把雨伞遮在她头顶。
雪花落在伞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怎么不打伞,都湿了。”黎风心疼说道,“是不是东西落了,叫乐山来就好了。”
他摸了摸江芸芸的披风,慌张说道:“哎哎,披风整个都湿了,快脱了,可别着凉了,里面的衣服湿了吗?还好还好,披风比较厚,衣服没湿。”
他擦了擦江芸芸脸上的雪水,好一会儿才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瞧上去不高兴了。”
“是江家有人欺负你了!”黎风变了脸色。
江芸芸随意擦了擦脸上的雪水,摇了摇头:“没有,老师在家吗?”
“带夫人去西方寺下棋了,说晚上才回来。”黎风牵着江芸芸的手,絮絮叨叨着,“走,进屋喝杯热水,黎公说您回来,一定要我等着,可我瞧着都中午了,怕你有急事,就开着大门等,刚远远看到一个影子,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你了,果然是你!”
门房内,早早就热了一壶茶。
黎风给人倒了水,又替她把披风反过来烤火。
“怎么突然跑回来啊?”黎风担忧说道,“是有什么事情吗?若是有事一定要说啊,可别压在心里,黎公一定会给你想办法的。”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捧着热水,失神地看着角落里的火盆。
火盆烧的都要见底了,可见黎风确实等了许久。
“没,没事。”她呐呐说道,“辛苦黎叔等我了。”
“哪里的话。”黎风不悦说道,“那你怎么匆匆来的,这么冷的天,二月就要考试了,可不能病了。”
江芸芸把还有些烫的水一饮而尽,整张脸也跟着皱了起来。
那热水顺着喉管直接到了胃,烫得她有些疼,但整个人的寒气却被驱散了,那颗混乱的心也在疼痛中清醒过来。
“多烫啊,不要命了。”黎风惊讶,担忧说道,“芸哥儿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江芸芸抬眸笑了笑:“没事,就是突然很想见一下老师,就跑过来了。”
黎风惊讶,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眼尾的皱纹整个皱了起来:“真是一团孩子气,今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跑了,被人知道了,小心挨骂。”
江芸芸站起来,拍了拍脚边的雪渍:“那我现在就回去。”
黎风摸了摸披风:“我给你拿个新的,这个还湿的,你在这里等一下,很快的,老夫人做了你的披风,之前一直没空给你,今日正好,您穿回去。”
江芸芸看着他健步如飞地走了,小小的角屋只剩下她一人。
火盆里的暖气飘了过来,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十二月二十日,门外大雪压屋。
江芸芸那颗急速跳动的心,在此刻蓦地安静下来。
我生南土复一年,师计前程数十载。
江芸芸在此刻才深刻明白这个时代关于师生的含义。
她的老师,在无人知处,正为他遑遑谋前程。
“来了来了。”黎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您瞧瞧,白色的,正衬肤色呢。”
江芸芸回神,看着他手中的那件小小披风。
“您看看,多好看啊。”黎风在她面前来回展示着,“快穿上吧,早些回去,免得又被人骂了。”
他亲自给她系上带子,看了一会儿哎呀了一声:“怎么短了点,芸哥儿又长高了。”
江芸芸眼尾微红,笑说着:“长高了,以后还要长很高的。”
黎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又把门口的伞递了过来:“走吧走吧,早些归家,等会雪就下大了。”
原本还脏兮兮的江芸芸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从黎家大门走了出来。
黎风站在台阶上看塌,絮絮叨叨说道:“路上小心滑,慢慢走。”
江芸芸捏着手中的伞,出了黎家小巷。
雪越下越大,她走了几步,扭头看了一眼巷子口的灯笼。
灯笼已经被大雪覆盖,安安静静地挂在墙上。
——老师不想她问,那她就不问了。
她想,随后踏入雪中,朝着江家走去。
路上的小摊贩已经一散而空,不少开着的店也关了半边门。
雪越下越大,没一会儿就到她脚踝了。
江芸芸艰难走在路上,走到一半时,对面突然传来一个笑嘻嘻打趣声。
“这不是我们芸哥儿吗?来接我们啊。”
江芸芸抬伞,正看到前面有三人勾肩搭背,冒着大雪朝着她走了过来。
第六十一章
大雪纷飞, 积雪已经快淹没过脚踝,江芸芸撑着那把伞走了一路,伞面也积满了雪,抬伞瞬间也跟着窸窸窣窣落了下来, 飞溅在她的衣摆上。
对面唐伯虎还是穿着熟悉的粉色长衫, 外罩墨绿色的大氅, 黑头巾边缀着一朵艳丽的牡丹花, 活脱脱一个走在时尚前沿的扬州小郎君。
张灵穿着大红色的袍子,宽袖博衣, 衣袂飘飘, 站在大雪中格外鲜艳,若是平时,她一定早早就看到了, 只今日心事重重, 便一直不曾发现。
徐祯卿是这三人里穿得最低调的, 披着黑色的披风, 整个人紧紧裹着, 露出一个被冻得通红的鼻子, 瞧着是被冷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