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山和黎循传也仔细看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四人围着那张薄薄的纸,又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眼,随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冬日雪寒,在此刻也好似消失不见了。
原来那个厉害的神童江芸,原来也是一个会因为没有钱而烦恼的寻常人。
“成交!”江芸芸鼓掌,笑容越发灿烂,“那我这样还有五两银子,突然觉得自己富裕了。”
黎循传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你且少花点钱,你这花钱也太大手大脚了。”
几人说话间,突然看到大雪纷纷中,耕桑撑着伞出现在拱门外。
“家中来了客人,黎公请你们过去见一面。”耕桑低声说道。
“我们也去?”祝枝山惊讶地看了眼徐经。
耕桑点头:“是。”
四人只好收拾了一下,跟在他身后去了隔壁黎淳的书房。
“我就说那个人突然看你,肯定有原因的。”黎循传忍不住碎碎念着。
江芸芸倒是神色如常,一点也不惊讶。
黎循传皱眉打量了她一下,突然冷哼一声:“你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江芸芸还没说话,他又继续说道:“哈,先眨了眨眼,你打算跟我撒谎。”
江芸芸想眨眼又下意识停住了,还差点左脚拌了右脚,被祝枝山一把抓住。
“小心些!”祝枝山无奈说道,“现在摔了可就太亏了。”
“你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吧?”黎循传揣测,“可你不是都说自己是乡下人,谁也不认识吗?”
江芸芸自然是谁也不认识,她来这里一年未到,每日就是在江家和黎家来回走,一心扑在课本上,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是前扬州知府,现在这人已经不知道去哪里呆着凉快了。
“快说。”黎循传伸出冷冰冰的手,贴贴江芸芸的脖子,威胁着。
江芸芸摇了摇脑袋:“你求人怎么这么凶。”
黎循传眼看书房越来越近了:“你快说,免得等会我们失态了。”
祝枝山和徐经也忍不住扭头看过来。
大雪纷纷而下,他们虽然走在游廊下,但还是被飘过来的雪花打湿了衣摆。
“我猜是老师的学生,我的师兄,你的师叔。”江芸芸站在马上就要走到头的台阶前,小声说道。
这个年纪快差老师一轮了,不可能和老师是同榜同僚。
能在大雪过年前赶来拜访,两人关系不一定不错。
黎风亲自接人,可见关系应该是亲密,且那人官位不低。
驾车的马并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感,驾车的车夫甚至还很精神,说明至少不是长途奔波来的。
那人对黎风并无倨傲之色,甚至颇为恭敬,神色娴熟,可见两人非常熟悉。
这样亲密的关系,除了挚友,只能是师徒。
她甚至猜测来人应该是那位浙江左布政使的刘大夏。
那个在黎循传眼里最是严肃的师叔。
“什么!”黎循传果不其然失态了,“你怎么猜出来的。”
祝枝山等会也忍不住露出紧张之色。
黎公的三个徒弟不论是谁都身居高位,是他们寻常难以遇到的大人物。
耕桑忍不住回头说道:“客人在等了。”
三人只好压下心中的紧张,快步跟了上去。
一入内,屋内的暖气就涌了过来,衣摆上细小的雪子也紧跟着融化了,四人的紧张却丝毫没有消息。
黎淳和客人坐在靠窗的那张软塌上对弈,屏风前的长颈白瓷里的那簇红梅是老夫人前几日摘的,现在还格外娇艳。
正中的兽形蹲坐的大暖炉里正冒出暖气,还未靠近就能感受到阵阵暖意,空气中夹带着一丝丝香气。
四个学子入了内行礼后见两人没有反应,只好乖乖站着,但又忍不住打量着新来的贵客。
贵客肤色黝黑,面容坚毅,眉心带着挥之不去的竖痕,还未开口就能感觉出是格外严肃的性格。
“时雍,你的棋艺现在比我还差了。”黑子落下,黎淳忍不住打趣着。
“有负师娘教导。”刘大夏一脸惭愧,“今后一定好好练习。”
任谁都看得出黎淳是在开玩笑,偏刘大夏好似是当真了,态度格外认真。
四人心中忍不住给他打了一个古板严肃的印象词,心中也越发惴惴不安。
——找他们来干嘛!
——他们只是读书人啊!
黎淳像是明白四个人的小心思,倪了一眼,忍不住笑说道:“你瞧瞧,吓到我们四个小读书人了。”
刘大夏顺势看了过去,从高到低依次是祝枝山,徐经、黎循传和江芸芸。
四人容貌各有不同,但若是一眼看过去,还是会忍不住被最后年级最小的江芸芸吸引。
虽说祝枝山儒雅,徐经贵气,黎循传斯文,各有各的耀眼,放在寻常人中自然是人中龙凤,但若是和江芸芸比起来却还差了一点,因为这人是明亮。
那是一种见了她恍然有种眼睛一亮的感觉,不是因为那个肤浅的外貌,还有她身上压不住的蓬勃生气。
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珠子正悄悄看着他的时候。
老师来信时,曾说他是一株野草,他还觉得老师是否太过严苛,可今日一见才知道,确实是野草,只有书中那句‘野火烧不尽’的野草才能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好似有生命透过这个小小的躯壳,张扬而热烈地冒了出来,让人忽视不了他的存在。
太耀眼了。
刘大夏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随后又缓缓松开。
“小师弟。”他注视着江芸芸,目光沉静,缓缓开口,“初次见面。”
第五十七章
一行人转到书房的内间, 四个读书人安安分分坐在右边,江芸芸则被提溜到了第一个。
刘大夏冒雪而来是为了江芸芸写的那本农事书。
江芸芸闻言顿时惴惴不安。
“浙江水稻一年两熟,老师送来的时候,第一茬已经收割结束了, 也算不上收割结束, 大部分都被水淹了, 只剩下高坡上的一些稻穗没被冲垮, 别说纳税了,连下一季买种子的钱都出不起, 我上了免税的折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刘大夏一说起正事, 眉心就忍不住皱了起来,那道正中的褶皱越发深刻,好似刀刻一般, 难以消除。
黎淳叹气:“江浙赋税重地, 内阁也是为难。”
刘大夏没说话, 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膝盖。
黎淳把手边的茶盏轻轻推了过去。
刺啦一声的细微动静, 刘大夏抬眸看了一眼, 这才继续说道:“我和司农参政召集了不少受灾严重的农户, 提出他们若是按照我们的办法来种一季地,我们可以提供两季的种子。”
他顿了顿:“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参加。”
“你已经很厉害了。”黎淳安抚道, “若是再多的农户,你这边的买种子的钱怕是要自己添得更多。”
下面沉默的四人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这事竟然要自己添钱?
黎淳笑说着:“你们觉得这是好事?”
四人齐齐点头。
“所以好事,就一定所有人都很支持吗?”黎淳又问道。
大家自然想点头, 可听他这么说又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难道不是吗?”黎循传忍不住出声问道,“劝农不是布政司的职责吗?给农户种子不是好事吗?怎么还要自己掏钱, 不能从去年留存的税负中支取吗?”
“地步官员不能私取赋税, 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 你会上折子请求朝廷拨款,又或者去一步步走流程,支取去年留存的税赋?”黎淳并不生气,只是商量一般地反问道。
黎循传犹豫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朝廷不能既不同意免税,也不能不让百姓播种子,这不是让百姓们无路可走吗?”
黎淳笑着摇了摇头:“你可听清时雍的话了?”
刘大夏便也跟着看了过来。
黎循传眨了眨眼,声音莫名弱了下来:“听清了。”
“他说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所以你要为了这十来户人家就兴师动众上折子?还是劳烦这么多人走流程。”黎淳又问。
黎循传犹豫了。
十来户,也实在太少了。
“但,但这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充满不解,“难道不做。”
“地方没有财政……”江芸芸顿了顿,又解释道,“就是没有可支配的钱?”
黎淳目光看向江芸芸,点头:“别的地方不好说,可浙江自然是有的,两京十三省,浙江乃是大明赋税重地,贸易繁多,每年田赋、盐税、商税三大税收足够今年的份额缴纳京城和九边,这部分成为起运,赶运京师的那部分又分别送去四个:即太仓、御用库、诸部库、运河沿岸仓库,所以自来给朝廷的这一部分是大头。”
“剩下的一小部分钱就可以留在地方,主要用于地方官员俸禄支出、分封在各地的宗室禄米支出、生员廪食米支出以及抚恤孤寡病老等,称为存留。”
江芸芸敏锐问道:“不能用来赈灾吗?”
刘大夏抬眸看了过去,沉声说道:“可以。”
“那这次买种子的钱为何不能从存留部分出?”江芸芸又问道。
刘大夏沉默,眉心越来越紧。
他不说话时,整个人格外严肃,更别说如今眉头紧锁,瞧着有些阴沉骇人。
“这笔钱用来解决地方事务上的用需,可地方事务烦杂,尤其是浙江,除去上诉的大宗支出,还有许多杂项支出,山川社稷和圣贤名宦祠的祭祀、官员的迎来送往、科举生员赴考津贴、乡试费用、衙门修缮、日常办公用度等等,不可胜言,那一部分的钱往往难以满足,如何用得到赈灾上面。”黎淳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目光在两个大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犹豫说道:“我总听说苛捐杂税一词,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