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还没开口,瞬间看下他手中紧紧捏着的,带着红印的折子。
——这是战事专用的八百里加急。
去年年底其实已经扫清了马六甲的佛郎机人,但显然他们并不甘心就此离开这片海域,于是原本蛰伏在爪哇,天竺、安南甚至是吕宋的军队倾巢而出,带着当地被控制的士兵做最后的挣扎。
朝廷在今年开春时,维持不得不再派出五万军队和大量粮草,还有被加急生产的炮火和船只被源源不断送去前线,用来维持这次战果。
朝廷上为此意见不少,有人痛骂内阁穷兵黩武,要把大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也有人认为攻打马六甲太过冒险,导致现在进退两难,整个大明忧心忡忡,人心惶惶,为此内阁所有人包括朱厚照的压力极大。
一旦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照踏着大雪,站在江芸芸面前,把手中的折子打开,摊在她面前:“赢了!我们赢了!!”
阁老震惊,面面相觑。
江芸芸眨了眨眼,让睫毛上的细雪掉落,这才看清折子最上方的两个字——捷报。
她终于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向朱厚照:“恭喜陛下,大明威业也成。”
朱厚照看着她笑,白雪落在她身上,轻盈白皙,却没有她鬓间的白发刺眼,当年这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少年人站在春日盎然的微风中青葱快乐,现在,就这么站在大雪中,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逐渐老去。
人间堂堂岁月去,是非衮衮书生老。
好快的岁月啊。
他鼻子一酸,却最后只是轻轻抚了抚江芸芸肩膀上的大雪:“江首辅……也辛苦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番外一
江芸芸已经做了二十五年的首辅了, 底下的阁老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她还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的权威已然足够震慑众人, 朝野对她的评价也莫衷一是。
这些年她做了很多事情,迎接了很多人,也送走了很多人,唯有这间小院陪着她度过漫长的数十年。
某一日休沐, 她一个人躺在早已修补无数遍的小藤椅上,突然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先是看到了徐祯卿, 她已经记不清昌谷的面容了,只记得他的笑声,爽朗大方。
此刻他在大笑, 和唐伯虎和祝枝山两人勾肩搭背,穿着厚重棉衣,披着挡雪的披风在漫天大雪中边走边笑,雪地上留下一个有一个的脚印。
正中的唐伯虎手里还拿着一口破碗, 嘴里大声唱着一首调子,一边唱一边敲着碗,那调子实在不太正经,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还是同样年轻面容的好友,突然露出笑来。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
她的好友还是一如既往的痛快自在。
“别淋雪了, 小心着凉了。”一顶红伞为她遮去片刻的风雪。
江芸芸惊讶转身:“梦晋!”
张灵还是穿着那身艳丽的红衣, 衣袂飘飘,在大雪中好似一颗耀眼的宝石, 他闻言歪了歪头, 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漂亮极了。
“怎么穿这么少啊。”江芸芸担忧说道。
张灵却只是轻轻按住她的嘴巴,手指冰冷,能冷的人一个哆嗦,却只听到他笑说着:“我们去找伯虎玩吧,他已经发疯很久了。”
说话间,唐伯虎好似终于看到江芸,大笑着走了过来:“呦呦呦,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江阁老嘛,学会喝酒了没,我桃花坞下面全是酒呢,可惜了我那两个闺女不给我喝,多遗憾啊,我家二娘在京城还好吗。”
“还好,跟着穟穟一起呢。”江芸芸笑着点头:“是不能给你喝的,喝多了伤身体。”
“什么伤身体,我,唐伯虎,千杯不醉。”他重重敲了敲手中的破碗,和左右好友对视着,“走,大饮一场去。”
那敲碗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江芸芸闭上眼,张灵轻轻扶着她的胳膊,随后几人眨眼的功夫来到一间院子。
这是她在京城的院子,这些年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柱子已经脱落了红漆,瞧着过分简朴了。
二皇子的大皇子被册立为太子时,朱厚照想要给江芸芸换个大房子,离宫墙近一些,但江芸嫌家里人口太少,便拒绝了,现在她还是住在当年那间小小的院子里。
这间院子在今日摆满了席面,三张桌子,满满当当坐满了人,最正中的桌子,她的老师和师娘坐在上首,他们看着她笑。
金旻一见到她就一脸心疼:“怎么这么瘦了啊,小时候脸上还有肉的,其归真是辛苦了。”
“工作本来就是辛苦的。”一侧的黎淳一本正经说道,随后又说道,“但事多食少不是好事情,今后要好好吃饭的。”
江芸芸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面容栩栩如生的人。
金旻只是看着她笑,眉眼弯弯,却又好似含着热泪,只最后还是温柔说道:“真是乖孩子啊。”
江芸芸看向那张桌子,这张桌子上她看到了很多熟人。
她的三位师兄中,李东阳还是非常促狭,一见到她的视线就调笑着:“这不是我名满天下的江师妹嘛,瞧瞧,年轻的时候,就是长得漂亮呢。”
“论皮囊有什么意思。”刘大夏还是非常严肃,一本正经说道,“做出点功绩才好。”
“自然是做了很多的。”杨一清颔首,“好久不见啊,江首辅。”
“做的可多了,我写了好多书呢,多少书商求着我刻印啊,受欢迎的不得了。”王鏊也跟着唏嘘说道,“但世人可太多偏见了,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八卦趣事,我说她清心寡欲到和尚道士见了都要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的,他们还不信。”
“那我写的怎么没人要。”梁储不高兴,骂骂咧咧着。
“写的太无趣了。”毛纪忍不住说道,“这些书就要写的足够八卦劲爆,但也要一些文笔润色,您的性格,写的四平八稳,谁看啊。”
蒋冕不说话,就是摸着胡子笑:“看来只要有关江阁老的事情,就连话本都要争第一呢。”
“你还是这么受欢迎。”杨廷和笑说着,“就是不知我儿如何,可有给你添麻烦。”
江芸芸看着这一桌子笑脸盈盈的人,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内阁还好吗?”刘健低声问道。
“好啊,自然好得很。”徐溥笑说着,“年轻人,总是好的。”
“说来说去都是工作,哎,真没意思,罢了罢了,来看看我们年轻人吧。”唐伯虎把人拉到另外一坐,“祝枝山,张梦晋就不用介绍了吧,你看看徐昌谷,怎么样还是一如既往的丑吧,哎,但他写的新倩集在我们南直隶可火了。”
“在北直隶也不逞多让啊。”李兆先笑说着,“哪个来京城的不要带一本走。”
“那真不错!”徐祯稷骄傲说道,“我的东西,那肯定是好的啊。”
“可惜了我没上这里。”祝枝山遗憾说道。
张灵懒洋洋提溜着酒坛子,姿态闲适放松:“上了也没什么好,当学长都不安分。”
“老师啊,你怎么又瘦了,要多吃点啊。”顾霭看着她的下巴,担忧说道,“师妹们一个个心都野了,也不好好照顾你,乐山哥呢。”
“冤枉啊,我可是让她好好吃饭了!”乐山连忙端着饭菜走了出来,叹气说道,“要我说还是内阁的饭不好吃,都没把我家姑娘养胖。”
“胡说八道!”另外一桌的谷大用立马大怒,“这可是从陛下私厨里亲自做的,都是一顶一的好东西。”
“哎,要我说就是你的问题。”刘瑾躲在一边拱火。
“哎呀这些人就是爱吵起来了,那剩下的人你都看一眼,我们先不聊了,咱们时间很紧的。”唐伯虎哎了一声,连忙把人带走,“还有很多人要认识呢。”
顾清和毛澄坐在另外一桌,就连王献臣和沈焘都来了,他们四人还是跟多年前一样坐在一起,笑脸盈盈地看着被推到这桌的江芸。
“好久不见啊。”几人笑了起来,对着他点了点头。
“哎,我怎么坐这里啊,我要坐年轻人那桌。”李梦阳突然站起来说道,“不可能,李兆先都在那一桌。”
他站起来匆匆要走,突然走到江芸芸面前,看着面前长高的年轻人,笑了起来,眨眼打趣道:“哎,有人叫过你师叔了吗?”
“哎,哪壶不开提哪壶。”远处的李兆先大喊着。
众人立马大笑起来。
“吃饭了,吃饭了。”乐山突然大喊着,“好酒好菜,走一程,顺风顺水,保平安,开席喽。”
“等会吃完了放烟花,有烟花了吗?”王献臣大笑着,“就跟我们当年第一次来京城一样,放那种五颜六色的烟花,这次幺儿怎么没来,算了,我们自己来吧。”
“有的,早就准备好了。”徐叔笑说着,“那我这就去放烟花,江首辅可要看好了,我放烟花可是老手,保证好看。”
众人又是大笑起来,明明外面是大雪,里面却热闹的好似姗姗来迟的春日,喧嚣燥热,让所有人的脸颊都泛出红晕。
“其归,吃饭吧。”金旻笑说着,“就不要和我们坐一起了,去和你的朋友坐一起。”
“坐我们这里!我们可是多年情谊啊。”
“胡说,坐我们这里,同僚之情可都有抵命的交情啊。”
唐伯虎嬉笑,搂着江芸的肩膀,举起手来,高高朝着天边举着:“坐什么啊,让她看看烟花,看看美丽的烟花。”
巨大的,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美丽转瞬即逝,却又数不尽的美丽前赴后继,五彩的烟花照亮江芸芸的瞳仁,她深深地看着,直到有一个人突然冲了进来……
他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背着一把巨大的长刀,大步走来时,衣袂翻飞,雪花在他脚边掉落,却又顷刻消失不见,他站在江芸芸面前,看着年轻和他差不多岁数的人,突然伸手把人抱住。
“我再也到不了你的年纪了。”他说,“但是没关系,我们现在是一样的。”
江芸芸喃喃自语,伸手缓缓放在他的背上:“幺儿。”
“是我。”顾仕隆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江芸,我没让你丢脸吧。”
“没。”江芸芸低声说道,“你很厉害的。”
“那你不要伤心,我爹都夸我了。”顾仕隆大声说道,“我爹说是好样的,我娘也夸我,你也夸我,那我肯定就是最厉害的。”
江芸芸沉默,有这么一瞬间,她多年前惊闻噩耗的痛苦在此刻涌了上来。
她痛苦到几乎要落泪,却又只能在众人的目送下沉默。
“回去吧。”
顾仕隆把人推出门口,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人站了起来,原来这间小小的院子来过这么多人,一个接着一个,几乎要站满整个小院。
“江芸。”顾仕隆站在门内,看着站在大雪中的人,突然哽咽道,“别哭,下次,下次,我还来找你玩。”
“你哭了嘛?”江芸芸感觉自己要被寒冷淹没,突然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灿烂的烟花瞬间消失,只剩下漆黑的夜色,她看着那近乎浓郁的黑色,陷入无尽的沉默。
“幺儿。”她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人滚烫的体温,让她不由喃喃出声。
“幺儿是谁,他欺负你了吗?”小团子趴在她身上,奶声奶气说道,“我叫我祖父杀了他。”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半晌之后才重新回过神来,抱着小孩:“公主怎么来了?”
“一觉醒来找不到你,很想你。”小公主是太子的长女,才两岁,却乖得不得了,依偎在江芸怀里,委屈巴巴说道,“祖父就带我来了。”
江芸芸猛地睁开眼,果不其然在游廊的阴暗中看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看到我这么惊讶做什么。”朱厚照不悦说道,从夜色中走了出来,他看着江芸芸眼角还未干的泪痕,弯下腰,伸手轻轻拂去,“梦到顾仕隆了?”
十年前,噩耗传来,本在内阁办公的江芸悲恸之下竟吐血了,内廷顿时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