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查不要紧,还真有不少人顶着风头犯事,布政司火速抓到一群名单后上报朝廷邀功,三司会审后直接来了个斩立决,原本跳得很高的那些人瞬间安静下来。
子时,江芸芸和寻常一样下值坐马车回家,只是马车刚到巷子口就突然停了下来,万物寂静,没多久,窗帘被掀开,谢来的声音传了过来。
“抓到一个人,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他的声音犹犹豫豫的,瞧着也是思考了许久了。
“你抓的,我都感兴趣。”江芸芸坐在漆黑的马车里笑说着。
谢来叹气,哀怨说道:“江阁老的真是会哄人啊。”
深夜的小巷又长又黑,只有夏日的风拂过长巷,带来细微的,不可言说的动静。
谢来的影子倒影在窗帘上,长长的,似乎靠得格外得近……
江芸芸伸手想要把帘子掀开,谁知道谢来眼疾手快抓紧帘子,一本正经说道:“避嫌呢,明天我偷偷扔到你门口,你让乐山藏起来。”
江芸芸失笑,收回手指:“直接说吧,不然回头你还要把人提溜回去,也麻烦。”
“我也很想直说的,但我……”谢来叹气,“我不会佛郎机语。”
“是佛郎机人?”江芸芸惊讶,“你们把首领抓了?”
谢来嗤笑:“那不至于这么拼命,这个屯门被武装得水泄不通,我是不会让我的人去送死的,是在吕宋捡到的一个重伤的番夷。”
他想了想又强调道:“不是普通的番夷,他坐在主船上,边上有人保护,应该是,首领?”
江芸芸犹豫:“是支援屯门的佛郎机队伍。”
谢来摇头:“不清楚,六十多个士兵,外加三只船,打算登陆一座船,也不知道为何和当地的岛民发生了冲突,他下令火攻,结果更加激怒当地百姓,他在混乱中被先被一把□□中,我们的人前几日因为天色昏暗,海面波浪起伏大,留在岛上修整,这才偷偷把人藏起来了。”
因为东南海域的国家目前都不安全,佛郎机人虎视眈眈,跟要挖墙脚一样,故而朱厚照让锦衣卫中在那边四处游荡,收集情报。
锦衣卫冒险把人藏起来,肯定是觉得此人很重要。
“走,去诏狱。”江芸芸竟直接跳下马车,扭头对站在窗边震惊的谢来说道,“去请陛下来。”
—— ——
朱厚照睡眼朦胧间被人拉了起来,一听说还有江芸在立马一个激灵醒过来。
“让她去诏狱做什么?”他不解。
谢来垂眸:“抓的人不会官话,微臣本打算去找鸿胪寺的人来翻译,又恐破坏陛下的计划,故而悄悄请了江阁老来。”
江芸会佛郎机语的事情在上一次佛郎机人来显露出来了。
“抓了一个水鬼来。”朱厚照嘟囔着,“那我也去看看。”
诏狱一如既往的昏暗,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朱厚照已经头也不回地朝着江芸走去。
“问出什么来了吗?”
江芸芸正背对着所有人,一个明显是佛郎机人长相的中年人,只是现在胸口被血渍浸染,整个人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有一种近乎惨白的灰败。
朱厚照站在她边上,盯着地下的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大声说道:“不好看,这些番夷都不好看,丑死了。”
江芸芸却好似突然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古怪之色:“他说,他叫……Magallanes?”
“什么?”只学了半吊子的朱厚照嘴皮子也跟着绕了一圈,愣是没捋顺,只好不高兴说道,“这名字好绕口,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
“麦、哲、伦。”江芸芸一字一字说道。
朱厚照和她对视一眼,见她整个人奇奇怪怪的,更是惊疑:“是,什么很厉害的人。”
江芸芸看着他不解的神色,突然笑了起来:“按说,应该是一个还挺厉害的人。”
“那可以让那些屯门的人撤离吗?”朱厚照来了精神,激动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行,他们隶属于不同的人。”
“那他是?”朱厚照不解,“专门做生意的?”
“他虽然是葡萄牙人,但现在隶属于西班牙水军。”江芸芸说道。
朱厚照皱眉:“那不是叛国者,这算什么厉害的人。”
江芸芸看着年轻的帝王,笑了起来:“这对小国而言实在太正常了,而且他是为了航海,才去的西班牙。”
“航海?那他是太监?”朱厚照震惊,盯着他野人一般的胡子,不可置信,“太监也长胡子!!”
江芸芸语塞,那一瞬间飘飘然的,不切实际的感觉瞬间被拉回原处,她甚至奇怪地笑弯了腰。
朱厚照莫名其妙,但还是被这个笑声弄得有点恼怒,伸手把人抓起来,龇牙咧嘴问道:“笑什么,我说错了吗?”
“不是,是,是……时代的交汇了,实在有趣。”江芸芸扶着朱厚照的手臂,认真说道,“走吧,我们去外面说。”
“这里不能说吗。”朱厚照不高兴。
“让人给他治病吧,这人有用,有大用。”江芸芸笑脸盈盈看向朱厚照,“微臣给陛下讲故事要不要。”
朱厚照眼睛一亮:“要。”
—— ——
江芸芸昨夜中途去了诏狱的事情,一大早杨廷和就故作随意的问道。
“锦衣卫抓了一个人,他们不会佛郎机语,叫我去帮忙问话。”江芸芸笑说着。
“说起来,你怎么会佛郎机语。”梁储好奇问道。
江芸芸揣着袖子,一本正经说道:“语言的规律大抵是不会变的,许是因为我之前在国子监的读书的时候,学的还比较认真,人也比较聪明,所以听他们说了一会儿就学得差不多了。”
梁储面无表情盯着她,最后气笑了,直接甩袖离开。
——真想和这些神童拼了。
“真这么简单?”毛纪忍不住凑过来问道,“要是这么简单,我让我儿子也学,我瞧着我们还有打交道的时候。”
江芸芸笑:“不简单,但早点学总是没错的。”
毛纪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那你还故意刺激人。”
江芸芸又笑:“但对我来说还挺简单的。”
——毕竟葡萄牙语和英语还是有一些相似的。
这回是毛纪不笑了,也跟着甩袖离开了。
江芸芸心情很好,背着手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房间。
杨廷和和杨一清对视一眼,虽然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但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便也只好跟着回去办公了。
王鏊冷眼看着,随后摇了摇头。
八月底,广东清丈基本完成,成了大明所有清丈省份中最快完成的一个省份。
广州并隔壁两省只当是好日子要来了,欢庆的日子还没开始。
三日后,御史丘道隆及御史何鳌联合上奏,要求大明驱逐佛朗机人,以保卫广州百姓安全,对外出击,维护海贸商人的利益。
当日,内廷批复——准。
随后急诏奔赴广州。
—— ——
汪鋐成化二年出生于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弘治十五年中进士,授南京户部主事,原本一直在南京打转,但在正德六年由江阁老主持的户部大计中,被江阁老钦点,从刑部员外郎升任广东按察司佥事,之后就一直在外面打转。
他很早就被打上江芸一派的烙印,但他对外一直讳莫如深,直到正德十年他升任广东按察司副使后被人弹劾,理由则是盗贼入侵广海卫城劫掠,却无人赶走他们,哪怕百姓自己抓了人押送官府,官府也都高举轻放,别人都放了。
巡按御史听闻此事后将指挥赵莹、朱椿绳之以法,顺便把广东有点名气的人都弹劾了。
守巡参政张恩、副使汪鋐、兵备佥事程文隐瞒贼情,都指挥欧儒、布政使方良节、按察使汪获麟举荐考察不利,事情闹得不小,但最后还是在江阁老的应对下,陛下下诏宽宥,只是除以停俸。
其实这事说起来也是冤枉,因为广州各卫所在远洋保护商户的情况下,能抽调的人实在不多,那些海盗都是抢一波就跑,根本抓不住,但这事后,陛下下诏要求沿海各县都要高建墙,挖壕沟。
汪鋐在早早得到内阁密信后就开始准备。
去年他就上折子请求拨款,想要加强南头寨及东莞守御千户所的兵力,内阁拨款五万两,并不接手都指挥使司,而是直接到汪鋐手中。
此后汪鋐利用这批钱训练吸纳周边士兵,收集修复大量战船及渔船,甚至还搭上了乡绅吴瑗、郑志锐,询问佛郎机的情况,得知他们的战船体形巨大,火炮射程远,命中率很高。
“江阁老要我们先一步去找到他们的佛朗机炮和蜈蚣船的资料,总算到手了。”他的手下急匆匆走来,“找了几个中国水手用了点手段才得到的,人我也带回来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之前京城研制的那一门炮不是很好了嘛。”
“这些人安稳了这么多年,现在又耀武扬威出现,说明他们的工艺也进步了,我们先拿一手资料肯定没错。”汪鋐仔细研究着,眉头越皱越紧,“这船硬攻怕是不好攻。”
“那我们赶紧造出来!”下属连忙说道,“还有时间的。”
汪鋐沉默,盯着安歇密密麻麻的字,口气沉重:“怕是没时间了。”
“报,京城诏令,驱逐佛郎机人,为满刺加人夺回马六甲海峡。”传令的小兵跪在门口,声音高昂,面容激动。
谁都知道有这一天,谁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屋内,汪鋐和诸位同僚面面相觑。
“好快。”有人喃喃自语。
也有人莫名开始紧张畏站起来:“会不会太快了,我们船只和炮火都没好呢。”
“要不再等等,我们先把东西照起来。”
“不,来不及了。”汪鋐站起来,环顾诸位同僚,“内阁已经给我们一年的时间。”
众人脸色大变。
“若是输了?输了才是真的丧士气。”
汪鋐轻轻吐出一口气:“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圣旨已下,广东人尽皆知,我们却开始后退,后面的士气如何打起来。”
“那若是输了……”
“第一场战场我自当亲自上场,会一会这些番夷的本事,你们在后方要抓紧时间督造船只和火器。”汪鋐神色凝重,“愿此战,能为大明打开局面。”
—— ——
京城内阁,灯火通明
朱厚照大晚上不睡觉,他甚至亲自来到内阁,只是因为前线传来战报。
——汪鋐的第一战输了!
“怎么会输呢!到底为什么输啊!”朱厚照有些急躁。
杨廷和站在阴暗中,面容阴暗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