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就看看针法……”
等下课后,她就觉得满脑袋针法,而小白圭抱着据说是永乐年间侍讲学士沈度的书帖,打算回家练字。
也就是时兴的台阁体,讲究方正、光洁、乌黑,大小一致,基本是科举专用字体了。
赵云惜盯着看了两眼,她在书法一道上的造诣不深,但她发现,相对比古人来说,她在现代接收的庞杂信息,确实让她称得上见多识广。
这字帖匀圆丰满,却又不失灵气,让张文明亲手给她写的字帖黯然失色。
林修然当时冷漠,待弟子却极好。
赵云惜心中感念,牵着小白圭的手,踏着阳光,打算回家。
原路返回,刚踏上那条路,小白圭就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
“娘亲,再碰上救一救吧……”
“行。”
远远地,就能看到那个趴在地上的黑坨坨,赵云惜叹气,走近了一看,就见馒头和水已经没有了,可见是对方已经吃掉了。
小白圭昂着白生生的小脸,眸中满是救救他的渴求。
赵云惜到底心软了,提着小孩来到小溪边,撩着被晒得温热的溪水给他洗脸。
小孩的脸晒得黝黑,人又干瘦,属实算不上漂亮,赵云惜提着她破烂的衣衫,厚厚的污垢让她无从下手,索性直接给他脱了。
小孩便挣扎起来,枯瘦的小手捏着衣襟,睁着一双狼崽子一样的眼睛瞪着她。
“瞪么司!再瞪揍你!”赵云惜故作凶狠。
她强行脱衣,脱一半发现人家是个女孩,就让白圭和她背靠背站着,从书包里拿出他的备用衣裳,这才接着给她按在小溪旁洗了个澡。
倒也不是故意为难挣扎的小孩,主要是看她有没有传染病、外伤之类,若带回家是要祸害全家的,她没那么圣母。
她拍了一下她的背,“不许动,给我洗干净了!”
小乞儿身上的污垢多到令人发指,泡了一会儿才洗干净,黑瘦的小身子看着跟白圭差不多年岁,她在心里叹气,把白圭的衣裳给她穿。
还是有点心疼,这是为了读书特意做的细棉直缀,新的,才过了两水。
她也怕把小乞儿折腾病了,拎着她就回家了,到家后,又烧了桶水,重新给她洗了一遍。
已经清醒过来的小乞儿皮被搓红,也一声不吭,就是这一头深度打结的头毛,让人没办法,赵云惜索性给她剪掉,留下一头凌乱的发茬,看着更凄惨了。
过了端午,天气说热就热,现在快六月,太阳愈加毒辣,大家都穿上单薄的春衫。
给小乞儿收拾一番,倒利利索索像个人了。
李春容拎着衣裳盆子回来,见多了个黢黑的小孩,唬了一跳:“谁家的小孩?”
“不知道,路上捡的,穿着破烂的芦花棉袄,躺在地上,估摸着是逃难的乞儿。”前些日子还在说,南方在打仗,转脸就碰见乞儿。
赵云惜见她跟小狗一样缩在角落里,有些头疼,养孩子可不容易。
她苦恼地看向李春容:“娘,咋办啊。”
谁知道李春容完全没当回事:“养着呗,咱家摆摊赚了点小钱,不缺养女孩这点,她又不用抱,让她陪着我卖东西去,还能看摊子呢。”
“既然救回来了,就是咱家的缘法,旁的不必想,养着吧。”
李春容拉着她的手,问她是哪里人,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对方抿着嘴,一声不吭。
但是接着递过来的馒头,啃得格外凶狠。
看她身量和白圭差不多,又给她拿了一套穿旧的衣裳,那套摔破膝盖的,小白圭嫌丑,不肯再穿,给这小姑娘正好。
“可惜了这好料子,她上过身,就不能再给白圭穿了,明儿去扯匹布,给乖孙再做几套新衣,旧衣裳都给小乞儿穿,给她起个啥名?总不能一直喊小乞儿。”
李春容絮絮地说着话。
她一回头,白圭已经端坐在书房里,小手捏着笔,正一板一眼地写字。
鸟虫的鸣叫声,在此时格外动听。
赵云惜翻出些碎布头,拼拼凑凑地给她做了身睡衣,到底是小女孩,要注意隐私。
小乞儿一直不说话,狼吞虎咽地吃掉馒头,就戒备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不管谁动一动,都能吓她一跳,恨不能夺门而逃那种。
赵云惜觉得好玩,故意弄出动静来,几回下来,小乞儿冲着呲着牙齿,倒是平静下来。
“给你起个什么名?”她托腮,近来起名起太多,人反而麻木了,感觉是个名字,能叫应就行。
望着小孩黝黑的瞳仁,映照着烛火,像是细碎的星河,她琢磨片刻,低声道:“叫甜甜吧,未来的日子甜甜的,永远不做乞儿。”
甜甜眉眼微动,盯着她蠕动的嘴唇,半晌没动静。
赵云惜也不再管,而是认真练自己的大字,白圭只有一张作业,她可有五张。
夫子评价她的字:伤眼睛、鸡啄狗爬之辈。
她才知道,看似仙气飘飘的老者,还有毒舌属性。
不服气地盯着自己的字半晌,她觉得还挺好的!横平竖直,一板一眼,已经不滴墨,会构图了。
白圭坐在她身侧,练得极慢,她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其中问题。
他下笔慢,并不追求把字写完整,也不追求一张纸写得干净漂亮,而是往字帖上靠。
她立在一侧,看着他写完,才满眼赞赏。
“龟□□一回写字,便能耐住性子,真棒。”她俯身将他抱起,蹭了蹭他的脸颊,见天色擦黑,便让他出去走走,别一味地在家里。
晚上甜甜窝在柴房睡觉,李春容给她拿来稻草编的床垫,还有备用的被子,安抚她不要害怕。
*
如此过了几日,赵云惜刚从林宅回来,就被人堵在村口。
见是银楼掌柜,她一边往家里带,一边笑着问:“怎么寻过来了?”
掌柜一拍大腿,乐呵呵道:“你上次送来的五十瓶卖一半了,想着再跟你定五十瓶。”
用香的历史太悠久了,猛然间这样小的县城出现好闻的香露,江陵的贵人都在买。
“那你送鲜花来,我明日刚好休沐,请人来做成,后日给你送去。”赵云惜满脸喜色,笑吟吟道:“你若有鲜花的路子,不若每隔些时日送一批鲜花过来,要知道,鲜花有时,多做些香露放着,免得花谢了,就只能空挠头了。”
掌柜沉吟片刻,还是应下。
“成,我多给你送来些鲜花,茉莉花和栀子花都开不长,你给我准备三百瓶,我备着慢慢卖。”
掌柜有些肉疼,想想近来赚的银钱,他又内心火热起来,只要这一波卖好了,营业额上去,那他转到荆州府做掌柜就指日可待。
“成,那我回了,这几天安排人送鲜花过来,你受累。”
赵云惜连忙留他:“留下来吃顿便饭,不要急着走。”
掌柜知道她家只有婆母和她两个女人在家,便骑上自己的小毛驴,懒洋洋道:“店里还有事,耽搁不得,你别送,我走了。”
赵云惜琢磨再给他让点利。
牵着小白圭回家,就见小树正蹲在甜甜跟前,做鬼脸逗她。
“姑姑,哪来的小孩?”他不满,自己都不能跟姑姑住。
赵云惜看了一眼甜甜,她乖巧地蹲在门口,被她训过,不敢再缩在墙角,也不敢随地躺着。
“抱来的。”她随口回。
“姑姑,我奶说叫你有空去教她做面脂,她说我们一群小兔崽子束脩太贵了,要再挣点钱。”
屠户已经很富了,送一俩孩子读书轻轻松松,但好几个孙辈,一口气得交十来两束脩,就有些吃不消。
男娃去读书,女娃也要去读书。
适龄的就有八个。
让人眼前一黑又一黑,亮不起来了。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乐呵呵道:“成,我知道了,明儿放学直接回家,让你奶把材料都备好,上回回去跟她说过了,她知道。”
小树脆生生地应下,又跑到白圭跟前,把他抱起来抡了一圈,把小白圭气得小脸通红,这才满意离开。
赵云惜连忙把他拽过来,以前穷,礼节不到位就算了,现在不缺钱了,就不能让孩子空手走,左兜装了一把松仁糖,右兜装了一把云片糕,让他走路上吃。
“谢谢姑姑~”小树乐呵呵地走了。
赵云惜冲着甜甜招招手,拿梳子给她一头乱毛梳干净,她一站起来,才看到她腰间绑着绳子,估计是李春容出门,怕她跑丢了。
把绳子解了,她温柔叮嘱:“既然跟着我们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要是还记得自己家,记得画下来,等你长大了还能找出去,现在就不要出去乱跑了,你到底年岁小,不好在外头生存。”
“能听懂吗?”她有些纠结地问。
甜甜点了点头,像是不习惯人的碰触,被人碰到就跟被点穴一样僵硬。
赵云惜连忙去写作业,虽然她是编外人员,但林修然依旧严厉苛责,默写错一个字,就要被打手心。
她今天就挨揍了。
来自现代的习惯,让她总带出点小毛病,夫子指了两回,这第三回 她又存了,便被抽了一戒尺。
真疼啊。
手心肿起一道棱,现在还疼。
但杀鸡儆猴的作用很好,最调皮的林子垣都不闹了,乖乖地背书,再也不哭着找姨娘了。
作为被杀的那只鸡,赵云惜发誓,再也不能被捉住小把柄。
甜甜蹲在她身边,黑漆漆的眼珠子不错眼地盯着她,赵云惜练字间隙回神,戳了戳她的脸,轻哼:“出去跑跑,现在能吃饱,别光呆着不动。”
她说完,就沉浸式地练字了。
结果——
甜甜是个实心眼子,说让她跑跑,她就一直跑到天黑,小脸从红转到煞白,也没停下。
赵云惜又好气又好笑,让她停下,带着她慢慢散步两圈,这才给她倒水喝。
“让你跑跑,是活动活动,不是罚你,觉得不舒服就停下,下回不能这样,记住了没?”
甜甜点头。
小白圭听到动静,也跟着过来,他冲着甜甜笑了笑,这才看向娘亲,软声道:“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