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是麻制的衣衫和裾裙,挽着温婉的发髻,发间只斜插着一支玉色簪子,脸上素面朝天,穿着打扮活脱脱和俗世那些民间妇人没什么两样。
黑猫意识到过去的几年里,冀环一定有什么不一般的遭遇,才会让她有如此大的改变。
果不其然,冀环忍不住和它絮叨起这几年的经历。
她和一个人族的青年相爱了。
因着一次意外相遇,她救下了身陷险境被人追杀的落魄士族青年,予对方有恩。
靠着这份救命之恩,两人接触良多,滋生出了感情。
冀环说现在俗世大乱,外头到处都在打仗,又说那青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很有雄心抱负,正在举兵起义逐鹿中原。
这两年他们已经聚拢起规模不小的军队,而自己在陪对方打江山。
青年现在是将帅,她就是主公夫人;
未来若是能颠覆王权改朝换代,他们便是新朝的帝后。
她这次回来只是看看黑猫能否化形成功,化形之后,她就要回到俗世继续去忙她的大业了。
黑猫煤球看着冀环脸上的笑容,似懂非懂。
它避世太久,根本不知道俗世乱不乱,对冀环话里的大业王权更是不感兴趣。
它更是想不到,冀环这样一只狡诈凶狠的大妖,居然会和人类在一起。
顺利化形之后,冀环看着还不适应人类四肢的猫妖连连点头:“还不错。”
“不过你都有一百多年道行了,也该有个正式的称谓了,都得了道,还叫煤球可不好听。”
称不称谓黑猫根本不在乎。
她习惯性地想舔毛,对着光溜溜的白皙手臂又下不去嘴:“全凭师父决定。”
“可是你的生地山脉没有名字唉,这就是个土沟子,怎么办好呢……”
冀环思虑许久,决定取她最喜欢的一首诗词——是那士族青年向她表明心意时送抵的书信中写到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取同音的妗吧,有纯良文静之意,和你这个呆头呆脑的性子倒也相配。”冀环笑嘻嘻看着她,“阿妗?妗妗?如何?”
黑猫在心中默默念着,抿出笑意点点头:“嗯呢。”
就像冀环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只是来看一眼,黑猫成功化形的当天晚上,她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大山。
“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可能要去俗世当个几十年的皇后喽。”
黑猫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干巴巴说了一句:“师父,万事顺遂。”
冀环离开的第二年,俗世愈发地动荡不安。
山雨欲来的喧嚣之气以及俗世星辰风水的变换,让哪怕足不出户的黑猫也能察觉出一二。
有了人身之后,她偶尔会下山走走。
每次出入俗世她总会看到、听到一些底层百姓的议论和愁苦,知道俗世这两年到处都在打仗。
在百姓的口中她听到过冀环那个人类丈夫的名字,听起来他们的势力越做越大,在民间也颇有声望,是最有可能称帝的几个势力之一。
看样子冀环的展望要不了多久就能实现,黑猫这般想。
她却没想到又仅仅过了不到三年,本以为会很难再见面的凶兽之妖,便以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惨状逃到了山里,身后还有几名穷追不舍的除魔卫。
黑猫妗妗从除魔卫手中把冀环救下,探看完对方的状况,心中的惊骇难以言喻。
三四年而已,曾经不可一世的讙妖眼下形容枯槁,一身的妖气和道行几近溃散,身上各处遍布深深浅浅的伤痕,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她想要帮冀环疗伤,可妖力输入对方的身体,很快就会溃散;
这说明冀环的灵魂也遭受了重创,性灵在溃散的边缘!
“师、师父?!”她连用力触碰对方都不敢:“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身受重伤的冀环眼底猩红,冲天的恨意如有实质,她死死抓住黑猫声声泣血:
“他骗我……他一直在骗我!!”
一开始逐鹿中原时,冀环和那人类青年确实恩爱甜蜜。
可当对方真的一步步改朝换代成了新皇,一切就都变了。
先是声称帝王不可无子嗣,开始广纳后宫佳丽,没有子嗣的冀环身具从龙之功,却只封了个贵妃。
那人承诺后位空悬,一旦她诞下子嗣便立刻封她为后,立他们的孩子为皇储。
起先冀环不满,可当后宫其他的妃嫔先后怀孕,尤其是其中一个怀孕妃子的父兄家族很有威望,她渐渐感到不安和威胁性。
作为五感敏锐的妖,她当然能感觉到自己和爱人之间的感情在不断变质。
看着曾经海誓山盟的人,怀里抱着别的女子为他生的孩子开怀大笑,她心中的怨念不断滋生。
她是妖啊,妖类善怒不是应该的吗?
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最终冀环妥协了,她要有一个孩子。
可她是妖族,和人族结合很难孕育子嗣。
为了孕育和爱人的后代,她用自己的精血和修为硬生生培育出一个胚胎,这导致她变得十分虚弱,怀孕期间更是吃尽苦头。
冀环暗下决心,待她生产之后好好修养一段时间,恢复些妖力她就要把后宫里的女人和孩子弄死。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对别人动手,她的枕边人便先一步对她下了手。
冀环临盆那日十分虚弱,年轻的新皇就那样大张旗鼓地带着侍卫和除魔卫的天师,强行闯入了产房。
在除魔卫天师的阵法之下,她如同滚入刀山火海剧痛难忍,根本维持不住人形。
她的耳朵和尾巴露出,浑身生出绒毛,姣好的面庞扭曲,一只巨大的兽眼模糊了五官在面中闪烁。
模糊间她看到侍卫把她诞下的孩子抱到了新皇的面前。
曾经一袭布衣递信给她表明心迹的腼腆青年,此刻居高临下,一脸嫌弃地瞥了一眼襁褓中放声啼哭的幼崽,冷声道:
“非我族类,果然……十分恶心!”
“若让这样歹毒可怖的妖物藏匿于后宫,混淆皇家血脉,以后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
崩溃的冀环无暇去哀痛自己看人看走了眼,只能狼狈祈求对方,至少放过他们的子嗣。
她听到除魔卫的天师说:
“回禀陛下,此妖乃是上古凶兽讙,生性凶戾,杂食,应当就是旧朝镇妖司名册上记录在案、曾经作恶多端的一只妖物,确实极为凶险。不过……”
“不过什么?照实说。”
“不过讙到底是稀少的上古异兽,其血肉中蕴含着灵气,是疗伤治病的大补之物,对人族很有益处,因此也有人认为它们是益兽。”
“疗伤治病?”年轻的新皇沉默半晌,缓缓开口:“能治麒儿的病么?”
麒儿便是他和那个家世不凡的后妃的子嗣,不过那孩子因为难产天生体弱,据太医诊治心肺似乎有些问题,很可能活不到成年。
除魔卫身子一颤,迟疑半晌,“臣不知,臣也只是如实陈述古籍中对讙兽的记载,但这记载是否为真、功效几何臣实在不清楚。”
产房中回荡着幼兽细细的啼哭,新皇的目光移动到那个襁褓之上。
片刻后他轻飘飘道:“那就把这个妖孽送去太医院,让太医研究一下能否入药。”
“不!不行!!”阵法中的冀环目眦欲裂,“你怎么能那么狠心?!那也是你的子嗣!!”
“……”
性灵几近崩溃的冀环没有精力再回忆,她嘴角溢出血迹,是她太过怨恨咬破了自己的嘴。
后面的事不用说,黑猫也能猜到。
悲愤交加的冀环应当是冲破了禁锢她的阵法,一路强撑着逃了过来。
至于她生的幼崽……
她刚刚生产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又被阵法打得性灵溃散,自己能跑出来已经是强弩之末,怎么可能把孩子抢回来。
看着形迹惨烈的讙妖,黑猫头一次感到畏惧;
这份畏惧来源于对人类,对日异月殊的人心以及捉摸不定的感情。
饶是拥有数百年道行的妖,沾染上人类都落得这个下场,怎能不让她忌惮抗拒。
无论是百年前的点化之恩,还是这些年的交情,黑猫都没法坐看冀环魂飞魄散。
稍加犹豫,她便决定要救冀环。
讙妖的伤势深及灵魂,随时有撑不住魂魄溃散的可能,她只能从根源上修补讙妖的魂魄,才能阻止对方情况恶化。
最终,黑猫将自己一半的魂力本源分给了冀环。
这相当于她将自己的灵魂劈成了两半,连同半数修为都一起送入了冀环的体内。
做完这一切,黑猫的脸色瞬间煞白失去血色,很快她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直接变回了猫型。
踉跄的猫咪最后给藏身地设了个隐蔽的结节,自己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昏厥。
深山中没有时间观念,或许过了两天,或许是三天…等黑猫从昏厥中勉强苏醒时,正值深夜。
山林中的夜晚静谧且漆黑,只有天际的星辰闪烁着光辉。
黑猫支起脑袋,呼吸沉重腹部一起一伏。
它分出了一半的本源和修为,本就是危急之下的冲动之举,差点儿把它自己的性灵搅崩溃了。
可虚弱的它抬起脑袋回顾,四周却空无一物。
重伤的冀环并不在它的身边。
…………………………
听完虞妗妗讲述的那段经历,祝檀湘久久无法回神,半晌问道:
“原来历史上的那位妖妃,真的是妖啊……”
“那位前辈后来去哪儿了?”
虞妗妗摇头:“不知道,从那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