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就那么大点地方,谁家出了什么事用不了一天便传遍了。
故而村里人都知道,其实宋姓女不是不能生,而是怀了好几个都流产了。
早先是她年龄太小身体没有长好,自然流了两个孩子。
后面几年据说是她自己性子刚烈,不愿意生下骡夫的孩子,又折腾掉两个娃娃。
在六十来岁的骡夫死掉时她才二十出头,村里人却都说她是个狠心肠。
说要不是骡夫当年买了她,她早就饿死了,却不感恩。
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同为夫妻十多年再冷的心都该捂热乎了,宋姓女却依旧冷心冷肺甚至流掉自己的孩子。
她守寡之后村里人几乎不和她来往,也没有人想过找她拉煤二嫁。
在村人的考量中,这样的女人就算二嫁了,能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吗?
不能!
何况她流产过那么多次,身体肯定都败坏了,根本就不好生养!
谁也想不到向来性子独不掺合任何事情的宋姓女,居然会花钱把袁友谊买回家。
彼时的宋姓女三十多岁。
她把战战兢兢的女孩儿领回自己的家,语气冷硬,却不冷漠:
“以后你就把这当成自己家吧,有我一口饭就饿不死你。”
买下袁友谊花掉了她这些年的辛苦积蓄,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她不想让这个小女孩儿重蹈覆辙。
救袁友谊,就是在救当年的她自己。
袁友谊并不知道宋姓女的名字,宋姓女也从来没有要她喊过自己母亲,所以她一直叫对方‘宋姨’。
从11岁到21岁,袁友谊在宋姨的抚养下渐渐长成大姑娘。
有性格刚强冷漠的宋姨在,整个村子里没有二皮脸流浪汉敢骚扰她们。
期间也不是没有人想和宋姨搭伙过日子,声称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但都被宋姨冷着脸赶走。
关上房门,宋姨会严肃地告诉她,不要被这种花言巧语迷惑:
“这种男人我见多了,如果他诚心喜欢我对我好,会直接上门提亲和我结婚。”
“说什么帮我、想照顾我,我自己没有手没有脚吗?这么多年家里没有男人,我还不是哪里都看顾得很好,其实他就是看我是个有点姿色的寡妇,觉得我好上手,能在我这里占到便宜。”
“你现在是大姑娘了,早晚有一天也会碰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我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要是谈朋友千万擦亮眼睛,别被这种男人蒙蔽来了双眼。”
直到成年,袁友谊还是会惧怕宋姨。
她是一个性格很软、并且由于童年经历很缺爱的人。
很多时候她其实会觉得,宋姨有些太冷漠、太偏激了。
就像这个多次上门的叔叔;
在袁友谊看来他人挺好的,每次上门都会带很多礼物,吃了闭门羹也从不发火,已经很真诚了。
但这些话她不敢说,只能乖巧点点头说知道了。
她21岁那年,宋姨眼里的乖乖女袁友谊,就和同村的颜壮谈恋爱了。
尽管十多年前外面的社会已经飞速发展,但他们村才刚刚通上电线。
这种程度的落后,让颜壮的潮流显得格外突出。
颜壮十几岁的时候就外出打工了。
据说他在大工厂里生产螺丝钉,一个月最少拿两三千块。
每到春节他就会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乡,别提多风光。
和保守落后的村里男人不一样,颜壮穿的衣服鞋子都很新潮。
那时候他还不是个两百斤的胖子,而是个瘦干猴,穿着紧身裤豆豆鞋,头发烫染成时髦的亮黄色,是宋姨口中‘一看就不是好货’的坏男孩,却轻易撩得袁友谊春心萌动。
在社会中浸染过的精神小伙,说起甜言蜜语和哄骗张口就来,都不需要打草稿。
谈恋爱的第三个月,袁友谊便被半诱哄半强迫地和颜壮发生了关系。
她没有经验,根本不知道要带保护措施,很快便怀孕了。
怀孕后袁友谊异常慌张,对她来说未婚先遇太出格了。
颜壮却表现地很有男子汉担当,说要对她负责,要娶她当老婆,让她不要害怕。
几天之后颜家人果然大摇大摆上了门提亲,却和她想象中的场景一点都不一样。
颜壮的父母口口声声说袁友谊不检点,勾搭他们儿子发生婚前行为还怀了孕,声音大到半个村子的人出来看热闹。
还说他们颜家是绝对不可能给她这种女孩儿彩礼,要求她立刻嫁过来,办个酒席就领证,否则他们就不娶了。
直至这个时候,宋姨才知道袁友谊和颜壮的事情。
她备受打击,盯着那个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女孩子气得浑身都在抖,用拖把将颜家人打出了家门。
袁友谊怕得跪在她脚边认错,但她并没有辱骂、发火。
平息了很久的心情宋姨什么都没说,她把人拉起来,神情疲惫:
“过两天我带你去县医院,趁孩子还小赶紧拿掉,不伤身体。”
袁友谊嘴唇动了动,什么话都没敢说。
第二天颜壮朝她的窗户扔了石头,她趁着宋姨不在家偷偷出去,和男友见面。
一看到颜壮,袁友谊一肚子的委屈就憋不住,落了眼泪。
颜壮又是一番花言巧语,把过错都推到父母身上,说自己不知道父母会这么做。
听到袁友谊要把孩子拿掉,他更是瞪大了眼睛发怒:“这是我们老颜家的后,我看谁敢?!”
“友谊,姓宋的就是心理变态的老女人,她自己不想生孩子流了那么多个,现在就要你也流掉!她就是想控制你的人生!流产那么伤身体,我可舍不得你吃苦。”
闻言袁友谊又是心中甜蜜又是委屈:“那两家长辈一直僵着,我有什么办法…”
“总不能一直拖着,我肚子大了怎么办?”
“肚子大了就生下来,我带你私奔。”颜壮满不在乎。
他说只要两情相悦,就算家里人反对也没有用。
这话说得袁友谊眼泪汪汪,只觉得他们俩的爱情感天动地。
于是去县医院打胎的前一天晚上,她收拾了一点衣服,跟着颜壮离家私奔了。
开始的时候袁友谊觉得很兴奋很新奇。
颜壮在打工的城市租了一个很小的隔间,他们俩就这在这里。
居住的环境逼仄还不干净,甚至连乡下的房子都比不上,但她不觉得苦。
她在大山里生活了二十年,眼界太窄,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鲜。
她第一次看电影,第一个喝奶茶……第一次知道原来商场可以那么繁华,内心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可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袁友谊发现颜壮的态度也变了,变得不再珍惜她,天天出去喝酒打牌,甚至有两次对她动手。
怀孕晚期,她翻身都困难,每天都在小腿的抽筋痛中惊醒,颜壮才终于叫来了他的母亲陪产。
自此颜母每天不是斥骂就是贬低的声音环绕在她身边,几近让她崩溃。
临产那晚她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生下来一个女婴。
然而从昏迷中睁开眼,袁友谊就听到了病房里颜家母子俩的争执,刚出生的女婴在她身边嗷嗷大哭,根本没有人理会。
看到她醒了,颜母大骂她是个赔钱货,说自己伺候她两个月,结果生出来一个没根的丫头片子。
其实袁友谊这个时候已经隐隐察觉到,颜壮包括颜家人在骗她了。
下腹的撕裂痛一阵阵地如潮涌,恶露不止,在婴儿的哭声和骂声中,医生护士赶来制止。
袁友谊后悔了。
她后悔没有听宋姨的话,但是太晚了。
后来颜壮还是和她结了婚,因为不和她结婚,也没有其他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了。
颜家父母虽然不满,但想到袁友谊毕竟年轻,还能生,就没有再作妖。
但他们坚决不愿意养袁友谊怀胎十月诞下的女儿,哪怕这个孩子是他们血脉相连的亲孙女。
袁友谊实在没有办法,抱着女婴回到了老家。
见到宋姨后,她一直哭,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女人。
宋姨沉默了很久,问:“颜家是个这样的火坑,你还要往里面跳?”
袁友谊默默流眼泪,她付出的沉默成本太多了。
如果不和颜壮结婚,她的未来又要怎么生活呢?
她不是宋姨,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脏可以无视流言蜚语。
只要再生一个孩子,再给颜家生一个男孩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看到养女这个死样子,宋姨心中说不出有多失望。
在得知颜家要把刚刚诞生的女婴送人、或者直接找个地方弃养,宋姨看袁友谊的神情已经变成了冷漠。
她主动提出自己来抚养这个孩子。
既然颜家和袁友谊不要,她要。
听到这个消息后,颜家甚至能不要脸到让宋姨给钱。
颜母叉着腰:“你当初买袁友谊的时候花了两百,现在买我们颜家的孩子,凭啥不给钱?”
宋姨没惯着她,冷笑道:“人要脸树要皮,你们一家子真是脸皮比城墙都厚,我怕给你钱你没命享。”
“孩子你要是不想给就自己留着养吧,但我警告你们,这个娃娃算是我半个孙女,你们要是敢把她卖了丢了,别怪我去警察局告你们。现在是新时代,买卖孩子是违法犯罪,警察会把你们抓去蹲大牢!”
颜家权衡利弊,觉得宋姨这个硬骨头真能做出来这种事,最后悻悻把女婴像烫手山芋一样丢给了她。
自此宋姨和女婴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