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个中年妇女端着盆走进屋,一巴掌轻轻拍在弟弟的后脑勺上。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怎么和你说的,这糖是买给你和姐姐一人一半的,你这臭小子又独吞!”
“从后面掰一半给姐姐,快点!”
郝佳佳怔怔抬头,看到年轻了20岁的母亲的脸。
和记忆中凶神恶煞、一向对她不耐烦的模样不同,母亲的神情温和,声音也轻柔,丝毫不会用尖锐的嗓音一边喊着她‘赔钱货’,一边用手指狠狠戳她的额头。
弟弟嘻嘻笑了下,把那廉价的色素糖棒掰了一半,递给她,“妈妈我错了,给姐姐。”
“这就对了,佳佳拿着吃!你俩都是妈的心头肉,咋能厚此薄彼!”
郝佳佳盯着母亲和弟弟的笑脸,眼眶通红,鼻尖酸涩。
她把那枚糖棒接到手里,看了半天。
“佳佳,出去跟弟弟玩儿吧。”
“姐姐咱们去跟隔壁的小胖捉迷藏!”
那扇开着的门通向乡野,透过门框,屋外闪烁着温暖的亮光。
「郝佳佳!你醒醒!」
有空灵的声音在脑海中闪回,很快就被母亲和弟弟的声音压了下去。
“姐姐你愣啥呢?快点来呀!去晚了咱们就只能当抓人的了!”
“去呀佳佳,家里家务不用你操心,有我和你爸呢……”
郝佳佳笑着笑着,眼泪从眼角落下。
她手心用力,捏碎了那枚并不存在的、她童年一直梦寐以求的色素糖,眼前的老屋、田园,以及母亲和弟弟的面容在她眼前模糊,最终消失。
虞妗妗一只爪子还拍在她的脸颊上,「你没事吧?清醒了吗?刚刚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幻境。」
「这就是地府七关的第一关:望乡关。」
望乡关,见之望故乡。
让人死之后,能够看到故乡景色,见到故人。
并且这道关卡会无限美化魂魄内心的记忆,会挖出魂魄最深的渴望和向往,并呈现出来。
如若在此关卡中迷失,下场只有一个:
魂飞魄散。
郝佳佳吸了吸鼻子,说道:“我还好虞小姐,我知道都是假的,我妈和弟弟不可能那么温柔。”
从她有记忆起,哪怕她和弟弟是孪生姐弟,待遇也天差地别。
糖果和肉永远是弟弟的专属,家务活和无尽的打骂只会落在自己的身上,仿佛多带一道把,就能把人划分成天和地,云和泥。
郝佳佳从小到大做的梦,最渴望的事,无非就是母亲不再打骂自己,能对自己和弟弟一视同仁,哪怕只有一次、对着自己露出看到弟弟时慈爱而欣喜的笑容。
她等了19年,都没有等到美梦成真。
等来的是家人将她五花大绑,送到欺辱她的人手上。
从那一天起,郝佳佳便不再做梦。
能在这‘望乡关’看到这一幕,某个时刻,她真的想要不顾一切的伸出手,跟着温柔的母亲、可爱的弟弟留在这片乡野。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就自己击碎了梦境。
因为她现在不需要做梦,不需要那颗已经过时的色素糖果。
她有恩爱的丈夫、可爱的女儿要保护。
虞妗妗放下爪子:「知道假的就好,如果你被迷住,往两边看看——那些东西就是你最终的下场。」
郝佳佳抬头四下仰望,看到一个个扭曲的骷髅,在这片漆黑荒芜之地到处游荡,没有来路也没有尽头。
「这些是被‘望乡关’迷住眼睛、宁愿撕裂魂魄也要挣脱勾魂锁留在这里的亡魂,要不了多时就会被这些傀鬼吞噬,同化成和它们一样的玩意儿。」
在地府七关中,第一关‘望乡关’是折损率前二的一道关卡。
大多数人的一生都不会十全十美,总会有诸多遗憾。
来到‘望乡关’,幻境会补足人记忆中的遗憾,让亡魂看到理想中的世界和人。
一些执念太深的人,哪怕听到了阴差的警告,也舍不得离开,最终成为这片死寂之地的一粒灰尘。
在这一关有两种亡魂最容易挣脱。
一种是生前幸福美满,没有太多遗憾,他们心里清楚珍爱的家人是不会以这种手法将自己留下,想要禁锢自己的就不可能是家人,故而轻松走出。
还有一种就像郝佳佳这样,太过绝望,早早认清家人的无情和狠毒,对他们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期望都没了。
当看到母慈子孝、姐弟恩爱的场景,她的第一念头不是温暖,而是‘不可能’,一眼看出是假的。
只有像那种不够美满,但是也没到罪无可赦的地步的人,才会执着于填补空缺。
一道道扭曲失智的傀鬼朝着她们而来,虞妗妗一爪子挠过去,直接把那些东西打散。
听着傀鬼消失时尖锐的惨叫,郝佳佳打了个哆嗦,“虞小姐,我、我要怎么离开?”
虞妗妗:「往前走就行。」
“好……”
郝佳佳肩头带着只黑猫,往前走了没多久,视野中逐渐有光线。
只不过这光也昏昏沉沉,非常蜡黄。
不知何时,她的身边前后出现了一些鬼魂,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
有的双眼无神麻木向前;
有的身体残缺,一看就是刚刚出了祸事意外死亡。
也有的应当是在医院中去世,身上还穿着病号服,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抹眼泪:“我怎么、我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他们大抵被一条长长的锁链牵引,束缚住双手,一个接着一个串成一长条,如果有鬼想中途逃跑、或是停顿,就会被锁链拉扯的力量不由自主往前。
郝佳佳神情震撼,四下张望,大概认出自己是在一条非常宽阔、且前望不到尽头后看不到来路的巨桥上,远处的浓雾飘荡。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些雾气之下是一条巨大的、沉静的河。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府!
黄泉路,奈何桥。
郝佳佳正震撼着,距离她不远的一个年轻姑娘叫了她两声,见她的目光看来,兴奋地举起被锁链遏制住的双手晃了两下:
“姐姐,你来!”
郝佳佳有些犹豫:“虞小姐,我要过去吗?”
虞妗妗:……
「随便你。」
她想了想还是走近,问道:“你是叫我过来吗?”
“对呀对呀,姐姐你为什么单独在走,不用被锁链锁住?难道没有特别凶的黑脸大叔恐吓你吗?”小女生眼睛亮晶晶,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对死亡没有太多恐惧,反而因为看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十分激动。
她嘴里说的黑脸大叔,应该就是负责押送她这一批亡魂的阴差。
“还有你肩膀上的猫,是真的猫吗……啊它动了!它看我了!天呐,它的眼睛怎么是金色的?好漂亮!”
女生天马行空地猜想,“姐姐你真特殊,你的额头还在发光,肯定在地府有背景吧!”
郝佳佳不知道怎么回,好在女孩也不需要她的回应,自己一个人就能说很多话。
“唉,刚刚我看到我妈了,她说要带我去游乐园,虽然知道是假的,但是活着的时候要是真的能够到处撒欢就好了,我都忘了多久没去过游乐园了。”
郝佳佳心头一动,有些不忍,“你……”
看到她的眼神,女孩很轻松地分辨出其中的怜惜,自己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
女孩儿耸了耸肩膀:“得病了嘛,治不好的病,八九岁起吧就开始在病床上躺着,天天吃药,透析,化疗……人生也挺没意思的。”
“我死了,我妈眼睛肯定都哭肿了,不过我妈还年轻,还能生个小的,如果有弟弟妹妹要照顾,她应该很快就会把我忘了。”
虽然语气竭力想要营造出不在意,可女孩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
虞妗妗静静看着,没有出声。
郝佳佳问:“那你刚刚在‘望乡关’,没有留恋吗?”
女孩儿顿了顿,偏头去看远处的大河。
“有吧,那里真的很美。可是我知道那是梦不是真的,我的病是治不好的,如果留下梦醒了,我依然只能躺在那张床上,家里会为了我的病到处筹钱,妈妈为了照顾我不能工作整天以泪洗面,爸爸一天要打两份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么大的年纪不能享福,还要为我操劳……
这么一想死掉是不是也蛮好的?至少身体不会再痛,家里人没了我这个拖油瓶不用再花钱给我看病,日子会越来越好……”
她说着声音却哽咽起来,慢慢变得嚎啕大哭:
“可是我也很舍不得他们,我很害怕…我不想这么早就死掉……”
女孩的哭声,勾起了远近鬼魂的悲伤,一时间整条桥上都呜呜咽咽好不凄凉。
郝佳佳自己也有女儿,见不得这个场面,她走过去把小姑娘揽在怀里,心中酸涩。
这时,远处浓雾中走出个身高近两米的彪形大汉,一条长长的锁链系在他的腰间,拖在地上。
他穿着地府的官服,是个阴差,脸确实很黑。
“什么情况?!哭啥?”
实在是女孩的哭声太有穿透力,把阴差都惊动了,从前头折返来看情况。
见到郝佳佳这个身上没挂勾魂锁的魂魄,阴差双眼一瞪,下意识就觉得有鬼跑了,准备捉拿。
下一秒看到她额头上微微闪烁的路引印记,才卸下手里的大锤。
“拿了城隍令?”阴差语气硬邦邦:“有路引你就闷头往前走呗,你说你惹她干啥?给她弄哭了,吵得我头疼!”
郝佳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阴差,被对方壮硕的身形以及浑身的阴气镇到,不受控制地发抖。
感受到她的害怕,虞妗妗又用爪子拍了拍,顿时一股无形的妖力将她笼罩其中,隔绝了阴差的威压。
郝佳佳顿时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