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过后,他忽然醒来,猛地转过头看向玻璃门外,目光急切地寻找那个已经消失在镜子中的身影。
可顾星然什么也没看到,他手脚冰凉,血液倒流,想也不想的从奶茶店的人群中挤过,连声抱歉都来不及说,推开门就朝着刚才那个身影出现的方向走去,他脚步匆匆,视线不断在周围的路人闪过,额头浮起一层焦急的薄汗,心跳的速度越来越来快,越来越快。
忽然,顾星然的胳膊被人从后面拉扯了一下,他下意识转头看去,一张清隽的脸上失魂落魄,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拽住他的人是顾知洵,看到顾星然突然急切的冲出奶茶店,担心他发生了什么事就跟了出来,顾知洵皱着眉,不留痕迹的扫视了一圈周围,确定没什么异常的状况,才语气平缓地询问。
“怎么了星然?”
顾星然发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他眼皮颤抖,呼吸混乱,看着顾知洵的表情很奇怪,嘴巴张张合合半天,就是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不知酝酿了多久,顾星然才喉结上下滚动几下,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出几个字。
“爸。”
“我好像看到妈妈了。”
……
长达十几秒的工夫,顾知洵都没说话。
他目光沉沉的看着顾星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如果不是那双攥着顾星然小臂的手紧了一分,这世界上不会有人看出他的失态。
顾知洵没有再朝周围看,他只是在许久的沉默过后,低哑着声音、却语气十分温柔地说。
“嗯,我相信你。”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顾星然嗓子眼一紧,就像是被人从
正面一拳砸在鼻梁上,整个鼻腔里酸涩的要命。
顾星然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爱哭的人,其实他也不是爱哭,只是现在的他越来越能感觉到以前的他感受不到的东西。
比如,爱。
他从来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爸爸对自己的爱,那些像是空气,平常看不到摸不着,习以为常,却从来没有消失过的东西。
就像是现在,他没头没尾的说好像看到了消失快十年的妈妈,任谁听到都不会当真的话,他爸却十分认真的说相信他。
顾星然忽然间有些后悔,或许他潜意识里都觉得自己是太想妈妈看错了,所以下意识脱口而出,完全忽略了爸爸听到这话会是什么心情。
顾星然自责万分,他刚想说点什么,一抬眼就忽地僵住,下一秒,他的表情就肉眼可见的变得惊慌失措,对面的顾知洵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顾星然就已经向箭支一样发射出去,朝着某个方向追去。
待顾知洵追上的时候,顾星然已经急匆匆地追到了那人身后,用带着气喘的声音阻止前面的人继续前进:“不好意思!请您停一下!”
顾知洵诧异的望过去,却是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不由控制的停在原地,在短短的数秒之中,他周围的空间像是静音了似得鸦雀无声,几个喘息过后,大街上嘈杂的声响才伴随着嗡鸣声陆续响起。
顾星然拦住的是个女生,身形清瘦,从背影上看跟顾星然差不多年级,深棕色的头发,身上穿着卡其色的风衣,只漏出一节光裸的小腿。
林荞也有这么一件风衣。
是她刚穿过来的时候,顾星然带她去买的。
顾星然记得,顾知洵也记得。
两个男人的神经被女生的背影牵动着,尤其是顾星然,他曾穿越到了过去,见过更离奇的事情,从看到这个与年轻林荞极其相似的背影时,内心就抱有了期待。
万一呢,万一是奇迹发生,林荞又回来了呢?
顾星然闭住呼吸,眼睑扩张,直到前面的女生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的泼了个透心凉,顾星然吊起来的心霎时间跌进谷底,他艰难的维持住自然的模样,机械的张开嘴又合上嘴,对陌生的女孩说了声抱歉,认错人了。
等满眼疑问的女孩走出几米远后,顾星然才眼皮一抖,回过神来,他垂头看向自己冰凉、似乎还在发抖的两只手,紧紧抿了下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旁多了个高大影子,顾星然的余光落在那,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他心中五味杂陈,既失落又愧疚,咬着唇才憋住了混乱的情绪,路旁的行人匆匆忙忙,初春的风儿轻轻的吹,卷起他还有身旁男人的衣角,像是糯米纸一样在空中轻轻的飘,直到将下唇咬的都有些发白了,顾星然才攥了下拳头开口。
“爸,对不——”
“星然。”
顾星然声音暂停。
他被身后传来的一道突兀的女声打断。
那是一道不年轻、不娇俏、却依然清脆悦耳的声音。
顾星然今年十八岁,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对这个声音不熟悉,可它上面附加的熟络语气、复杂的情绪,却偏偏让他跟被冰冻了的雕像一样傻呆在原地。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顾星然转过头前的那几秒,许多思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在想有没有熟悉的亲戚是这个年纪,好像有一个,现在在监狱里,他还想了自己的所有的老师,结果发现没人会叫他星然,他的名响起来的时候一定是连名带姓的“顾!星!然!”。
最后的0.001秒,顾星然甚至都想到了早就从他家辞退的保姆,她倒是会星然星然的叫他,只是声音没那么好听,还带着些当地的口音。
他想东想西,就是没敢想那唯一一个、压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猜测。
顾星然哪敢想啊,他连晚上睡觉做梦时都不敢做大一点,梦见的都是十八岁的林荞重新出现,过年对着烟花偷偷摸摸许愿时,他想的也只是能在穿越回去一次就好了。
这些安安静静,却比马路上的车、路上的行人还要攘攘熙熙的脑洞,在顾星然转过头,对上身后女人的视线时,全都像是按下抽水马桶的一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唯一剩下的,就是变了音调,如同牙牙学语般,短暂而急促地从嗓子里挤出的一个字。
“…妈?”
风好像又大了些。
四季更替,枝丫上的叶片从有到无,从绿到黄,最后再回归起点重新来过,对大自然来讲,时间好像就是这么定义的,而对于人类来讲的时间,或许是孩子从蹒跚学步懵懂无知,到青春洋溢叛逆个性。
还有不再是少女的女人,不再年轻的男人。
顾星然见过三十多岁的林荞,见过十八岁的林荞,还从照片中见过带着奶兜在院子里跑的豆大点林荞,他唯独没见过的就是如果没有失踪,与父亲同龄的林荞。
顾星然以前有想象过,他觉得自己的妈妈那么好看,四十多岁也一定不会差多少,脸肯定看着很年轻没有皱纹,头发一定又黑又长像以前一样,穿着打扮绝对时髦洋气,他妈可是一直走在潮流前线的女人。
事实证明,顾星然没有猜错。
她穿着米白色的长外套,下身是一条微喇的牛仔裤,漏出一小节裸色高跟鞋的鞋头,肩膀上还背着一个老花logo的包,时尚到不行。
她的脸还是那么好看,大眼睛尖下巴,皮肤白皙细腻,鼻梁又高又挺,淡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旁会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比起记忆中的那张脸,眼前的她少了一分活泼,多了一分温婉,除了过腰的乌发略有一丝长以外,她的一切都跟顾星然想象的那般美好。
尤其是她还会比所有人都温柔的叫他“星然”。
不知何时,刚才人满为患的街道忽然变得空旷起来,或许是到了饭点,大家都该吃饭吃饭该排队排队,各个门店内开始拥挤。
春天的风暖暖的,短袖还未来得及穿上的季节,树叶却迫不及待地染上了绿色,告别秋冬的干燥脆弱,变得油光水滑,叶与叶摩擦的声音清脆到像是倒下的多米罗骨牌,看上去跟绿色的波浪一样泛着涟漪。
逐个亮起的路灯代替太阳照耀大地,零零点点的光斑穿过树叶,倒映在人类的黑眸里,形成了另一片星空。
那片星空与九八年的无异,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
林荞站在树下,相隔数米,望着自己的儿子。
还有他身后那个晚了许久,僵硬着身子,木讷着表情,转过头来的男人。
碎发随着风拂过林荞的侧脸,有些痒,可这些痒不敌她此刻心中的千万分之一痒,那感觉大概是为了目标费尽千辛万苦,等它终于达成近在眼前时,却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心里有一千句话,一万件想做的事,可酝酿了老半天,吐出嘴的只有带着叹息的一句话。
“想妈妈了吗?”
林荞没能听到想,也没能看到儿子点头,却是眼睁睁看着那些雨点般的泪滴一颗颗往地下砸,像是暴雨那样不知疲惫。
林荞无奈地笑了,还是回家好啊,回家都能亲眼看到儿子哭了,她也能上前帮忙擦泪,比隔着遥远的海可要好得多。
“哭什么,过来。”
她冲顾星然招招手,嘴角的弧度如暖阳,顾星然那不由自主留下来的泪就这么停下了,他四肢十分不协调,眼神躲闪,却乖巧听话的走到了林荞面前,两只手在身前紧张的攥在了一起,小心翼翼的就像是身处梦境,眼底的紧张激动思念几乎快要溢了出来。
他嘴
巴颤了几颤,迟钝的想到妈妈刚才的问题,那句“我特别特别想你”都到了嘴边,说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
“我能抱抱你吗?”
林荞睫毛一晃,压下胸口胀痛的涩意,扬起一个无比温暖的笑容,大大的张开双臂。
“当然可以。”
顾星然紧张的上前一步,他先是用手臂轻轻的环住林荞,再是逐渐用力的把她抱在怀里,好闻的馨香热乎乎的体温同时传来,让他鼻头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
原来他真的是个爱哭鬼啊。
恍惚间,顾星然想到了九八年爱看电视剧的奶奶,他紧紧闭着双眼,鸦羽般的睫毛上带着泪珠一抖一抖的,这一刻,他很想很想穿过去跟她说一句话:奶奶,原来重逢不是像电视里那样轰轰烈烈带着粉红泡泡的,原来它是那么的平淡,平淡到路上的行人依旧在打着电话路过,头顶的树梢依旧晃荡的如喝了三斤白酒,耳边也没有适时炸开的绚烂烟花。
可是,他为什么却那么那么,那么那么幸福呢?
林荞的手落在顾星然的背后,一下一下,缓慢却又珍重的轻抚他的后背,眼中充满着宠溺,感受到了对面那人的视线,林荞看过去,心脏跳的重了些,男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成熟,稳重,不苟言笑,肩宽腿长,脸上从不显山漏水,唯有特定的时刻从一双眼中才能看出他的情绪。
而此刻,就是那个特定的时刻。
林荞抬起另一只手,朝着与她对视良久的顾知洵摆了摆,用口型说了几个字。
好久不见。
顾知洵站在路灯下,头顶是黄色的光晕,身侧是门店玻璃门内透出的白炽光,踩在脚底的影子深深浅浅叠在一起,他的表情被衬得很柔和,眼镜的边框映在他的脸侧,镜片之后,是那双林荞永远忘不了的双眼,像是世界尽头的大海,黑云沉沉,一望无尽,肃穆安然。
他的目光一直很柔和,却只有在望着她的时候会多一些东西,重如山,轻如风,无刻不在。
顾知洵没有像她一样幼稚的做嘴型,只是默然的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很轻很轻的抬了下唇角,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又停在原地,高大修长的身影孤零零站在那,显得有些孤寂。
这一刻,林荞好像听到了他沙哑的声音。
——荞荞,好久不见。
……
十分钟后,奶茶店内。
“那一年,我发现了林思娜的秘密和计划。”
店内不如刚才的人多,休息区的座位也空了出来,林荞跟父子二人一人一个板凳,称三角形坐在小圆桌前,她的目光从旁边镜子上的便利贴上收回,靠在椅背上深呼吸了一口,在奶茶味的空气中,讲起了那些只有她知道的故事。
“其实说来也简单,我与林思娜互相威胁达成协议离开国内以后,一切都按照说好的那样进行,我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范围外,她就不会以知道未来的优势伤害你们、林顾两家其他人,我也不会放出手中她想要夺去林氏的证据,当然,这只是表面,我假意配合她就是为了找到更好的时机彻底压倒她,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那之前发生了点小意外,我生了病。”
林荞稍作停顿,随后语气轻松、轻描淡写的把那段日子一笔带过:“林思娜没有不管我,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她已经提前给我找了医生安排了手术,躺在手术台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她不怕养虎为患,原来她早就知道我会得病,有一道大坎要过。”
她无奈的一耸肩:“那的确是道坎,手术不太顺利,我成了植物人,所有的计划安排全都停滞,想要回家,首要的困难是先醒过来,不过还好最后我还是醒了,林思娜在医院放的钱不少,护工也很负责的护理按摩,肌肉挛缩的症状不算很严重,我醒后做了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然后就回到了国内,从助理那边要到位置来找你们,放心吧,现在的我除了身体虚弱些需要补补,剩下的都很健康。”
林荞说的只有这么多,没说的在场的人心里都懂,林荞之所以能真的回来,那都多亏了前段时间她灵魂出窍穿越到十八岁自己身上后发生的事。
顾星然眉头紧皱,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心脏跟针扎的一样疼,他难过妈妈把得癌的事说的这么轻松,也难过所有的发展都逃不过命运走向,蝴蝶效应原来一直存在,第一世妈妈生病后虽然吊着一口气活着,但是日日夜夜遭受病痛的折磨,第二世则是做完手术在转移去国外的途中去世,而第三世,也就是这一世,前两次都成功的手术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昏睡数年。
顾星然不知道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他们最终改变了结局,妈妈再也不用受病痛和死亡的威胁,成了健康生活的人,代价是失去了几年的时间和与他们之间的误会,在九八年的时候顾星然就曾想过,他在的究竟是这一世的过去时空,还是一个全新的呢?
在顾星然还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以后,他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那时候他是有不甘的,因为他没能把这些意外全都更改,造就一个全新的,跟童话似得未来,只是在现在重新见到妈妈,一个健康的她时,他忽然又想明白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