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常年高强度工作,吃饭时的顾知洵看起来也很无聊,没有报纸,没有报表,也没有盛满文件的平板和笔记本电脑,他专心致志地享用了厨师精心制作的早点,除了工作,他没有在吃饭时玩手机看电视的习惯。
用餐过后,顾知洵在餐桌前足足安静地坐了十分钟,姿势板正,跟往日在办公室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他像是不知道干什么,也像是在计划接下来该做什么,脸上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镜片下的黑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整个人像是一座又完美又冰冷的雕像,岁月在他脸上没留下痕迹,有的只是如年轮般增厚的强大气场。
十分钟后,顾知洵站起身来到了衣帽间,他拿出一身西装,走到镜子前比划了几下,随后又重新拿了几身,像是不太满意,那些西装都被他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身上还是穿着那身深灰色的家居服。
走出衣帽间,顾知洵去到了书房,这里有他唯一养的一盆盆栽,工作的繁忙让他没有闲余的时间放在别的上,养上一盆算是给书房增添一抹绿,让他看文件的空隙中缓解一下眼疲劳。
盆栽的旁边有一个白色的小喷壶,顾知洵拿起来晃了晃,确定里面有水后开始给盆栽的叶子喷水,他做得很仔细,没有遗漏任何一处,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中倒映着盆栽的模样,还有不知什么时候飞溅上的水滴。
忙活完,顾知洵看了眼书桌侧面落地钟上的时间,像是在计算什么,他放下喷壶,走出书房右拐,来到了顾星然的房间前。
金属质地的门把手在手下转动,顾知洵打开了门,门没锁,顾星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卧室常年开启,方便佣人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打扫,顾知洵走进儿子空无一人的卧室,漫无目的的逛了两圈,然后在床铺的位置停住,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顾知洵一直在顾星然的房间里待着,他没像在餐厅那样一动不动,而是用如墨般的眸子扫过这片空间的每一处,似乎是想把这里的场景都用眼睛记录下来,存入脑子里,等空闲的时间再翻出来看看。
离开顾星然卧室前,顾知洵轻拍了两下坐着的床铺,就跟平常拍顾星然肩膀鼓励他的那样,宽厚的手掌力道不轻不重,如同那张不善言辞的嘴,顾知洵表达父爱的方式也很含蓄。
白天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知洵仿佛第一次呆在这个家一样,每个房间都逛了一遍,还在后花园晒了会日光浴,直到太阳落山,他才来到了最后一个房间,也是整个别墅中唯一带锁的房间。
门锁的密码只有顾知洵知道。
进入房间,内部的构造与其他房间没什么不同,除了有一个极其显眼的柜子以外,那柜子尺寸不小,放在房间边角位置,中心的位置上了锁,如同这间屋子一样处于封闭状态,这两道锁不像是防着其他的,更像是一种禁止靠近的警戒,范围有别人,也有顾知洵自己。
他站到柜子前,呼吸重了些,垂在身旁的双手虚空地攥了下,这是顾知洵表现紧张的方式,他很少如此,即使在公司面对最重要的决策时也只是眼皮一抖,数十年来,顾知洵的心境如无风的湖泊般静止,掀起的波澜少得可怜。
柜子最终还是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很寻常,寻常的似乎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的心理准备,只是些生活用品还有摆件杂物,除了几抹颜色明显鲜亮些的女士服装以外,一切都没什么异样,干净整洁,应该是时常有人来打扫整理,就算是在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角落,也从未被忘记过。
顾知洵的目光从里面的东西上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最右侧的一套衣服上,那是套样式有些过时的西装,紧挨着的位置还挂着一件蓝色的女士毛呢大衣,他拿下西装三下五下穿在身上,终于满意地呼出了口气。
在关上柜子之前,顾知洵弯腰从最下面一层拿出了个小提琴盒,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从盒子中拿出捆绕成圆形的备用琴弦,像是手链一样戴在了手腕上,把琴盒放回原位以后,顾知洵盯着手腕处的琴弦看了半响,喉结上下滚动,看起来有话想说,却不知道和谁说。
‘砰’!
顾知洵关上了柜子的门,斩断了思绪,他将手中捂热的铁锁重新挂回去,转身离开。
十分钟后,顾知洵整理好头发,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客厅,他穿着那套已经不合身、过时的黑色西装,手上拿着两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他与顾氏、顾星然斩断所有联系的文件,从这里面的内容生效起,顾知洵与顾氏毫无关系,与顾星然毫无关系,与他取得的所有成就毫无关系。
从此以后,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他弯腰把纸袋放在茶几正中间,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起身前握住了一旁水果盘中摆放的折叠刀。
立冬,步入冬天的第一天,顾知洵独自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房子。
来时带着数不清的财产人脉,走时孑然一身,未带分毫虚无缥缈之物。
浑身上下有的仅仅是一把锋利的折叠刀,还有手腕处崭新的小提琴琴弦。
脚步声过后,几句对话飘散在冬季干燥寒凉的冷空气中,说话时产生的白色雾气徐徐上升,像是倒落的雪,从人间返回苍穹。
“顾总您好,请问需要把车开到哪里,公司吗?”
“不了,麻烦去一趟林家老宅,让小徐通知一下林思娜,说我有事需要当面和她说。”
“是,顾总。”
……
冬天来了。
第105章 梦醒 那一定不是梦!
“爸!!”
顾星然猛然惊醒, 直挺挺从床上坐直身子,后背的衣服湿漉漉的,连同床面上躺过的位置也是一片深色的汗渍, 阳光从半开的窗帘中挤进,照射在顾星然带着惊恐的脸上,将他鬓角处的热汗映得发亮。
卧室温暖平静的场景进入眼帘,顾星然迟一秒回过神来,目光呆愣愣地朝周围扫过了一圈,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什么地方。
这是爸爸的家里。
这是年轻爸爸的家。
他还在1998年。
顾星然木讷的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心通红, 带着一层发亮的薄汗, 微微颤抖。
刚才的那是什么?
是梦吗?
顾星然呼吸静止了片刻, 突然又开始急促喘息起来,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站起身, 甩甩发颤的手后迅速朝身上穿着衣服,一双眼死死地瞪成了圆形。
不!那绝对不是梦!
一切都是真的!他用做梦的方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平静的第一世, 爸爸亲自复仇的第二世, 还有……
包含着所有真相的第三世。
顾星然想不到一向冷静理智的爸爸会在第二世一意孤行作出那种选择, 也想不到妈妈在第三世经历的那一切。
在做完第二世的梦, 亲眼看到爸爸带着刀去见了林思娜以后,顾星然又做了一个梦,那是第三世妈妈在消失前经历的一切, 在林思娜疯了之前,她并没有给顾星然解开最后一个疑问, 那就是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世界时间会倒退的法则。
现在顾星然终于知道了答案,原来第三世的林荞提前知道了林思娜重生的真相,只是在与别人说的时候时间后退了, 并且林思娜拥有这段记忆,得知了自己的一张保命牌。
林思娜以知道未来为前提威胁林荞,让她转移财产自行出国离开,造成无人胁迫的假象,否则就对顾家林家出手,林荞无法,只能一边假意配合,一边想办法与林思娜对抗,她暗中收集了林思娜野心勃勃想要夺走公司的各项证据,只要一经发布,林思娜便能失去积攒多年的优势,股东和林母都会对她失去信任。
夺走林氏是林思娜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即使林思娜的最终目的另有其他,也不会放弃即将到手的林氏,林荞靠手中的证据跟林思娜达成协议,她会按照林思娜说的去做,自行离开国内,但林思娜必须保证不能伤害她的家人,否则她一定会闹个鱼死网破,就算是她出了什么事,也会有人替她把证据公开。
林思娜答应了,后面的发展也像是顾星然所知的那样,林荞刻意制造为钱离开的假象,一个人出了国,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想办法与林思娜对抗,仅靠她手中的目前的东西是远远不够的,
只能暂时与林思娜抗衡。
但在接下来的梦境里,林荞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直到顾星然惊醒,他都没有再看到妈妈的脸,顾星然不知道林荞在出国了后又发生了什么,导致她一直没有回来,他只知道,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错怪她,所有人都在错怪她。
她的离开不是为了伤害他们,是为了保护他们。
等顾星然穿好了衣服,他的双眼早已通红无比,豆大的泪滴一颗颗往地下砸,胸口的位置就像被人用刀割下块肉,阵阵的疼,他恨自己没有相信妈妈到最后,被别人左一言右一嘴的碎语所感染,恨自己那年年纪太小不能给妈妈帮助、只能成为她的拖累,更恨自己跟别人一样觉得等妈妈回来的爸爸是疯子、无药可救。
不行!他一定要挽救这一切,他要去见爸爸妈妈!他要告诉十八岁的他们未来,改变所有的事!
顾星然紧咬牙关,用手随便摸了把脸上的泪就朝外跑去,现在已经是九点,爸妈都已经去了学校,他只能去学校找他们,佣人看见他慌慌张张的跑下楼都关切的询问怎么了,顾星然一个字都来不及回应,穿上鞋就离开了家。
他不敢耽搁,怕慢了哪怕一秒就会发生什么变故,他赌不起任何意外。
他一定要见到妈妈!
早上九点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温度不算太低,但顾星然出来时太过匆忙,连外套都忘记穿,他一路飞奔着出来,冷风像小刀一样划过他脸上的皮肤,流过泪的位置又冷又疼,可顾星然就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似的,一路没停下来过。
再又拐了一个弯以后,顾星然气喘吁吁地望着前方一百多米的位置,心脏不知是跑的,还是紧张的,跟快要爆炸的肺一起运作,疯狂的跳动强调着存在感。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顾星然不断的在心里重复着这一句话,机械地迈动着已经有些沉重的双腿,脚下干枯的落叶发出‘咔咔’的脆响,这声音传到顾星然的耳朵里时,让他被其他心思填满的大脑走神了一拍。
这里……原本就有这么多的落叶吗?
顾星然终于把视线从前方的学校位置移开,朝周围看了眼,这一看却是让他浑身一僵,脚下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直到完全停止。
他呆呆地看着周围空无一人,堆满落叶的街道,一种不安地预感从心底蔓延。
这条街,好像刚才还有许多路人吧,为什么在眨眼间就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呢?
就在顾星然这个念头产生的同时,一阵风忽然刮来,将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吹得满天飘舞,令顾星然几乎睁不开眼,他耳边警铃大作,望着前方模模糊糊的学校,迟钝的想起,这种场景他好像见过一次。
那一次,是十八岁的妈妈去到未来的时候。
顾星然意识到什么,迈开腿就想往前跑,离开这个像黑洞漩涡一样的街道,只是他嘴边的那一声“不”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些落叶就像是长了眼似的把他层层包围,强行暂停了他的所有行为。
数秒后,又是一阵狂风,落叶散开,像是羽毛般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而顾星然的身影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百米外的校园。
课间的走廊熙熙攘攘,林荞抱着一沓刚收上来的卷子,准备送到老师办公室去,她身边是抱着一摞练习册的顾知洵,两人刚好是两个班的课代表,一起结伴去交作业是常事。
从走廊挤过,再下一层楼走到尽头,就到了老师办公室,这边人比教室那边少许多,看起来十分安静,两人下楼梯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楼梯间中,‘啪嗒啪嗒’的响个不停。
走下最后一节台阶,顾知洵突然发现身边没了人影,他微微一蹙眉,再转头看到身后台阶上那人时眉间又很快舒展开,变成了眼中的一抹淡笑。
“怎么了荞荞,为什么突然停下?”
林荞站在比顾知洵高一节的台阶上,抱着卷子眨巴眨巴双眼,窗外的阳光笔直的照进森凉的教学楼中,照亮了无形的空气,她看着光影中漂浮的细小灰尘没说话,几秒后忽然捂住胸口的位置。
“阿洵,我怎么感觉我一下子忘了什么事情。”她声音一顿,很快又接上。
“好像是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
顾知洵也有些疑惑:“说起来,我好像也有这种感觉。”
林荞走下台阶,前方的光影转而落在她身上,感受着暖洋洋的温度,她歪头想了一会,自言自语的嘟囔着:“卷子都拿了,没交作业的名单也记了,昨晚的作业也都及时交上了,还会有什么事呢……”
好像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最大的烦恼无非就是这几件事了。
“哎呀算啦不管了!等该想起来的时候一定会想起来的,阿洵咱俩赶快去交作业吧,等会别再上课迟到了。”
“好。”顾知洵一笑,他对林荞的决定从来都没意见,这次也一样。
该想起的事早晚都会想起来的,不急于一时不是吗。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片刻后,原地只剩下一道暖洋洋的光线。
还有窗边那不知道从哪飘来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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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
Y国某私人医院。
专门提供给植物人病患的vip病房内一尘不染,洁白静谧,里面唯一一张病床上空空荡荡,整个空间静悄悄的,只有门外医生护士们来去匆匆的脚步声,隐约从半开的门缝中传来,不知是谁离去时忘了关闭。
‘呼’。
一阵风从打开的窗户内涌入,透明的纱帘被吹得像裙摆似的荡漾起来,窗台上花瓶内插着的百合花晃晃悠悠,直到一片松动的花瓣掉落飘到空中,风才逐渐减小,直到消失。
而那花瓣像是羽毛似得飘到了床头,无声的坠落在床头柜上。
在它的旁边,一条小太阳项链在闪闪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