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王把他们审问了一遍,问汉人公主是怎么被乌达鞮侯掳走的,他不敢隐瞒,把自己见她的事说了,当时王落在自己头顶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叱干拔列心头一跳,险些以为王会立刻拔刀砍了自己。
他敢肯定,他当时没救这个汉人公主让她被射中的话,王一定会杀了自己。
所以,他说的理由是真的。
但是,这都是事情发生后他分析出来的,当那支箭飞来的瞬间,他其实来不及想这么多,但叱干拔列不想承认。
姜从珚看穿他强硬态度下的别扭,于是道:“叱干将军,我们中原有句话,一事归一事,一码归一码。”
“你先前冒犯我,又欲无故射杀大梁子民,我确实很生气,但你已经被王罚过,这便算了结了。”
“后面,你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受了伤,我只把你当一个普通将士看待,你是为保护众人而负伤,所以我让张复给你治伤。”
“昨日,你替我挡了一箭,于我有相救之情,我今日来谢你也是理所应当。”
“我待将军,只以理,不以汉胡之分,我希望将军亦如此。”
叱干拔列心头一震。
他以为这个汉人公主会记恨自己,就算派人给自己治了伤他心里依旧觉得她只是装模作样,可她现在竟然说不计较过去的事了?
他们鲜卑勇士向来豪爽直接,不管有什么恩怨,只要提出比武,双方打过一架后就不能再追究了,但汉人却不一样,他们阴险狡诈,总会在记恨在心里,躲在暗处报复回来,他们一点也不光明正大,所以,除了讨厌汉人的软弱外,叱干拔列更讨厌他们这种阴险。
现在,这个汉人公主竟然说一件事归一件事。
叱干拔列看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可她的脸被面纱挡着,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虽然看不见脸,叱干拔列却莫名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真诚,好像她说的都是真的。
叱干拔列脑子有点乱,他觉得自己不该给这个汉人公主好脸色,可脑海里却一直回荡着那两句刺破他二十多年认知的话,“……纯粹的血脉,早便不存在了……”
“叱干将军,让张复给你换药吧。”
“这不是我的施舍与讨好,是你身为一名战士应得的待遇,你并不用觉得这有什么不可接受。”
叱干拔列坐在原地没有动作,张复趁机上前解开他的绷带,果然他没再反抗。
……
汉人,胡人,南边的种子,撒在北方草原生根发芽,开出来就是属于草原的花,同样,北方的草籽落到南方的土地上,生长起来便是南方的风景。
姜从珚从后世而来,那时的国家是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国家,所以她并不会带入这个时代的视角去仇视所有胡人,可是,如果对方肆意屠戮百姓,践踏山河,那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便都是敌人。
她之所以那么想要乌达鞮侯的性命,就是因为他的残虐,他任由底下的匈奴骑兵烧杀抢掠,将南方的沃土变成一片废墟,甚至还以屠城为乐,以此来远扬他的威名震慑四方。
这样一个人,注定是她的敌人。
——
固原的黄河下游。
正值春汛,河水急流,一个黑影在其中沉沉浮浮,终于在一处拐角被水流冲上了岸。
低空中,一只鹰隼张翅盘旋,跟着那道黑影飞过去。
逼近之后才发现,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坠河的乌达鞮侯。
他果然没死。
身上中了几箭,又在河中挣扎许久,以乌达鞮侯的体力也已精疲力竭。
他躺在河滩上,周遭只有滔滔水声和河边刮来的风声。
忽然,随着几声由远及近的翅膀扇动声,刚刚那只盘旋的雄鹰落到了他身旁。
乌达鞮侯侧着脸看了眼,眼神不善。
这是他养了数年的鹰,是从几十只里面挑选训练出来的最聪明的一只,t颇通人性,能听懂指令,以往作战的时候还能帮他观察敌形,可是这一次,它居然没发现拓跋骁藏起来的五千精兵!
此刻乌达鞮侯脑海里想不到那五千兵马藏得很远不容易被发现,他只有恼怒。
他再一次被拓跋骁算计了。
他倏地坐起身,一手掐到了黑鹰的脖子上,铁钳一样的五指渐渐收拢。
喉咙被扼住,求生的本能让黑鹰扑腾起翅膀来。
它体型颇大,翅膀也很有力,乌达鞮侯刚刚死里逃生还没完全恢复力气,竟被它的翅膀掀开了。
乌达鞮侯的眼神更加阴沉起来,却在此时,黑鹰忽然又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盘旋了会儿,似乎发现了什么,朝乌达鞮侯叫了两声。
乌达鞮侯赶紧藏到了草丛里。
紧接着远处传来一句悠悠的唱腔,“哎~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随着歌声越来越响亮,才发现这是一个放牧的老头儿,身上裹着黑乎乎的羊皮衫,头上带着一顶小圆帽。
现在正值春夏,河边水草丰茂,老头儿正骑着一匹老马,用长杆赶着十几只羊在河边吃草。
老头儿没发现异样,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在河边溜达。
乌达鞮侯藏在他身后的草丛中,盯着老头儿的背影瞧了一会儿,又落到他骑的马上,金绿色的眸子眯了眯,然后趁老头儿没防备从背后扑了上去,一把将人扯到地上,毫不犹豫抽出腰间的匕首捅进对方的脖子,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仿佛干过无数次。
牧民老头儿到死都没明白,自己今天只是照常出门放个羊,怎么就突然没了命,临死前还瞪着一双惊恐又疑惑的眼睛。
乌达鞮侯杀完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杀了只猎物。
拿着匕首在老头儿身上蹭了蹭擦掉血迹,重新收回鞘中别在腰间。
随便包扎了下身上的伤口,他骑上马,朝西北而去。
原以为这次偷袭能拿下拓跋骁的性命,没想到拓跋骁的大胆和狡诈程度都超乎他想象。
他至今还不甘心,拓跋骁竟然看穿了自己的计谋,还将计就计以身入局,等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五千精兵突然出现打了他一个错手不及,还好他急中生智临时决定回去劫走了那个汉人公主,不然这回能不能逃命还不好说。
可即便如此,还是叫他损失了三千骑兵,还有数百亲卫。
自从四年前攻打鲜卑王庭失利,单于就一直不太待见他,而他下面的几个弟弟更是趁机讨了单于欢心,分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权力,他再也不是匈奴王庭的第一王子了。
这几年好不容易积累起战功再次得到重用,他手里的兵马也不多,不过七八千,这次带了一半过来却全部折损在拓跋骁这儿,岂能不叫他愤怒。
乌达鞮侯对拓跋骁恨之入骨,死死勒着缰绳,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黑鹰一直飞在半空中跟在他身边,乌达鞮侯瞥了眼,心中的气仍下不去。
他伸出一只胳膊,黑鹰便落到他身上,尖利的爪子搭在他胳膊上。
乌达鞮侯摸了摸黑鹰的脖子,眯起眼睛看向鲜卑王庭所在的方向,对黑鹰下了几个指令。
“去,给我监视拓跋骁和那个汉人公主。”
黑鹰得到命令,便再次扑腾着翅膀飞向高空离开了。
第44章 当谁都跟他一样不知羞吗?……
谢绍很快整顿好旅贲卫。
他将阵亡将士的尸骨焚成骨灰带回去, 同时按姜从珚说的砍了数十颗匈奴人头,用石灰腌着防腐,还取下一些匈奴将领的信物带回长安,如此一来, 这个“抗击胡敌, 保卫公主”的功劳便坐实了。
至于底下的将士, 他们也觉得自己冒着性命之险出了不少力气, 战功或许有些夸大, 也不算弄虚作假, 而且夸大战功也是很常见的事,谢绍的做法对他们自身也十分有利,便都同意了。
能跟胡人正面交锋还能斩杀他们,他们这支队伍就算放到长安城的精锐中都是佼佼者,根本不心虚。
一些讨厌谢绍太过一根筋不知变通的人, 经过这件事后也对他稍微改观了, 官场嘛,水至清则无鱼,底下人要的不是一个刚直不阿的主君,而是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上司,这样才能跟着喝口汤。
最终的结果便在这种默契中定下。
第二日,两边各自整顿好队伍, 分列在山谷两侧。
这便是要正式辞别了。
谢绍打马上前, 行至公主仪仗前,翻身而下, 然后单膝跪地抱拳,“末将只能护送公主至此了,愿公主一路顺遂, 平安无忧。”
姜从珚坐在马车里,让兕子撩起车帘,朝谢绍看去。
“也愿将军珍重,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谢绍再次俯首行礼。
愿……后会有期。
谢绍退回队中,骑在马上目送队伍离去,直到那辆马车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一挥手,带着剩下的旅贲卫踏上回京之路。
他现在,也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
与谢绍分开后,送嫁队伍继续从固原向东北而去。
走出固原,这一片的地形地貌又有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山地沟壑,而是一片沙地,不过此时这片高原上的沙漠化程度还没后世那么严重,偶尔能看到一些绿意。
苏里带来的五千精骑,拓跋骁只留下少许,其余的让他们提前回去了,大军在外,消耗不少,他们轻装简行而来,带的粮草并不多。
这里已经是鲜卑外缘,乌达鞮侯败走,没人再敢来挑衅他。
军队离开前,苏里看着拓跋骁欲言又止,“王,属下想留下,跟王一起回去。”
王离开王庭去梁国三个月,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来,只知落定两国盟约了,部落里的大人们都很好奇他会娶个什么样的汉女,又会怎么对这个汉人公主。
最理想的情况就是王只把汉人公主当个女人玩儿一玩儿,等他没兴趣了后再娶几个鲜卑部族的贵女,让她们为王生下孩子,但是现在的情况明显朝着大人们最不希望看到的那面走去。
王自己就不用说了,为了那个汉人公主居然宁愿放走乌达鞮侯。
莫多娄喜欢那个汉人也能理解,莫多娄一直都是王的跟屁虫,他本身也是杂血,对于王娶谁一点都不在意,王自己喜欢就行。
可是叱干拔列,这个离开王庭前,跟他们一样不希望王娶汉女的叱干拔列,他不是最讨厌汉人了吗,现在居然也维护起那个汉女来了!
那天吵完架,他气消了后又去问了问叱干拔列救汉人公主的具体情形,好嘛,嘴上不肯承认,但以他对叱干拔列的了解,他要不是对汉人公主改变了看法,怎么能在危急瞬间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挡箭。
苏里实在想不通怎么会这样,所以他要留下来看看,这个汉人公主究竟有什么巫术,把他们都迷得晕头转向,哼!
拓跋骁原本打算让苏里先回去,不过他想留下也无所谓,于是便同意了。
苏里便带着几个属下跟在队伍里,开始暗中观察这个汉人公主。
出了梁国,没了驿站,队伍每日只能在外面安营扎寨。
刚开始上路那两天,姜从珚身上的淤伤实在疼得厉害,只能躺在马车里什么都做不了,坚持涂了几天药又一直按揉散於,终于好转不少,能下地行动了。
脸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一些细小的伤口已经结痂脱落,只剩浅浅的痕迹,不过还是不太好见人,帷帽有点影响视线,今日她下车活动时便挂了张面纱,只露出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眸。
拓跋骁看到她这个打扮,盯着她瞧了好久。